黎九之前跳的乏了,正脱了短靴光着脚,曲腿踩在毛茸茸的兽皮毯子上。
她蜷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斜靠在长椅上。洁白的双腿裸露在裙外,兀自端着萧世离递来的,据说是十三从云州特意带了的果浆。
散发着甜香气味的果浆盛满了整个杯子,黎九只觉得又新鲜又好闻,便自顾自仰了头,妄图想要喝掉杯底最后一滴。
“黎锦托人告诉我,几天之前,缨宁长公主的夫家瀛洲万氏自东海满载归来,从岭南道一路向北,给皇室带来了无数的奇珍异宝。
当今小圣上龙心大悦,设宴邀八方王侯前往江都,北凉黎氏也不例外。”
“嗯?我二姐怎么…”
黎九闻言,有些神志不清地朝十三抬起迷蒙的眸子。那滴小小的果浆正巧落在她的下巴上,在烛光下盈盈晃着,像一颗小巧的美人痣。
“殿下,您醉了。”
萧世离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推了轮椅行至她的身后,俯下身,低声擦去了黎九嘴角的果汁,“…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您去休息便好。”
“那,阿离也要早些休息。”黎九当即放下心来,拉着萧世离的粗布袖子嘟囔着,阖了眼,竟然就此沉沉睡去。
“公主她可真是信任你啊,萧公子。”十三看了一眼正拿了毯子替黎九盖上后,悄然退去的流月,抱着猫儿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过是苟延残喘混口饭吃,顺路替主子分忧罢了。”他笑笑没再说话,替黎九掖好边角,然后另替十三沏了碗新茶。
“胤然的茶水没有云州清亮,还是委屈十三姑娘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都默了一会儿。十三继续低头逗着猫,萧世离则倒也不在意,单手拿着黎九刚刚喝干的杯子,放在颌下轻轻转着,眼神幽幽落在了杯底。
“这果浆,可真是上品。”他忽然开口说道。
黎九睡的很熟,手指还死死勾着对方的指尖,不肯松开。十三听见萧世离意味深长地在不远处说着,摇了摇头没有抬头,只是看向熟睡的年轻女子。
少女刚刚长开的五官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却已显露出异于卞唐正统美人的姿态来。
江都扬州位于江南。是以千年来李氏择后,都以清雅温婉,雪肌柔肢,一颦一笑皆有礼数的世家女子为首选。
可眼前这位,姿色虽不是上面那类,但胜在音貌灵动,哀笑怒骂都有其烈烈妍态,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
但这丫头自幼便混迹在一群狐朋狗友之间,甚至之前,还沉迷于和自己如今侍奉的那位元家长子摸鱼逃课,爬树抓鸟,溜去草场上打兔子…
放眼整个卞唐贵族,实属一不大不小的祸水奇葩。
至于脾性,就算她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去年在修罗殿中,干的那种点火放狼的事,但对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还是太嫩了。
十三心思悠悠地转着,忽的听见耳边又是一声轻笑。
“那么,这杯里盛了的东西,和你当年递给云州花楼上那绝世花魁的…可是同一种?”
——
她这才注意到,坐在她旁边座椅上的萧世离也同样看着黎九,手里已经放下了杯子。
他嘴角虽是咧着,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又低又冷。
“西疆的粟颠果…元逐的生母,居然是被你所杀?!”
“之前我就听元逐说起过,当时春礿祭卫家远道而来前往云州,是你促使了他和斛晚夫人见面。
那时我就隐约知道,明画的事,终究还是要瞒不下去了。”十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失笑,并未感觉有多惊讶。
“你藏的很好。”
黎九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直皱着眉低声嘀咕着什么,五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萧世离说着,垂下眼帘轻轻摸了摸她的眉间,她立刻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诺似的神情舒展开来,松开了手。
“我虽然早就有过怀疑,但还是整整查了一年,才在之前朝廷最近的一封调令上发现了些端倪。
十三,云州元家在舞真权势不小,多年来一直是卫家打通北疆情报网上的心头大患。我生在江南,你为卫家服务,这些事你我都清楚。
但在明画死后,北疆的消息忽然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向江都,你说元氏一族一点也不愤懑,我是绝对不信。
元家原本出身于西北草场,如今迁至云州后虽然已经落没,但还是与西疆各大领主互相来往,每年的集市贸易都少不了一番热闹。
族长他不可能不知道缨宁长公主的脾性,卫宁苓此人言出必行,她说‘天下之事尽归我手’,就一定会做到。
而元家,也不可能不反击。
我从奴隶贩子宁恩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是关于你被元家解除奴籍的备用文书,还有伪造的身份名牒。
你表面上是明画夫人手下听从卫家指令的谍者,实际却是元家族长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将消息暗中传去元家。
粟颠果原本无毒且解酒,只是多饮会让人昏睡,甚至视力下降,是勾栏中留客的常用计俩。可明画坠楼那日花楼上没有人,你把她带去那里之后便忙自己的事,更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心腹。
明画夫人那日昨晚喝多了果浆,看见你特意装扮好的花楼以为自己进了自己待着的室内,第二日醒来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处看台没有围栏加固,她识物不清,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走。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些事,竟然都是你查出来的?”十三不知为何竟然掩了唇,眼神忽的一亮,五指上系了的骨铃一阵摇晃。
她随即自顾自地喃喃道。
“有趣有趣,我之前一直把目光放在这位明烈大胆的小公主身上,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位能继承萧家谋术的孩子…
难怪她敢跟曾经的修罗主黎虹叫板。有你在身边指点,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你低估九儿了。”他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而是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誊抄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推给了她。
“元逐被调去了江都扬州,当了个陪戎副尉,元宁接替了他在舞真的的位置,仗着父辈的威望管理舞真守军。”
“黎锦终究还是低估元氏了,云州依旧是他们的地盘。”十三喝了口茶,笑笑,“那个年轻人把明画留下的情报网打理的很好,论武技,也比元宁要好太多...可元家不想让他留下。
我清楚元逐在元家不受待见,此次调任,只怕是明升暗贬。
至于江都?早就不是先皇故作安定的时代了。这回连他也踏入了乱局,不知道这无亲无故的孩子要怎么在那吞狼噬虎的地方活下去。”
“这里在座的,谁又不是无亲无故?”萧世离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九儿也要去江都,黎家可供选择的孩子并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她?
北凉王黎钰的孩子,一旦进入宫中,就像是幼狼磨去爪牙放入了狐群...比任何人都要危险。”
“不是我挑中了她。”
那只猫儿在她的怀中拱来拱去,伸出爪子想要去够一边桌上的杯盏,被萧世离抬手挡去。
他又听得十三说道。
“是长公主选中了她。
殿下明烈...她太像那个人了。”
“镇国公主李广仪?”
萧世离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与卫家初见时,卫宁焕那句意味不明的赞美,“她不是早就在叛乱时故去了吗?”
“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卞唐各家贵族都在绞尽脑汁为老太太搜寻寿礼,卫家也不例外——所以这次寻得的礼物,便是这位代表北黎一族的小女儿。
但这不是真正的目的。黎晟的事,黎锦和长公主殿下遇到了瓶颈。她们不知道是谁在暗中阻拦,只知道和皇室有关。”
十三朝他说道,“北凉狼女进宫,必然会引起各大势力关注。到时候是非端倪,将会同那些贵族们意欲埋葬的秘密一起,从扬州保障湖的二十四桥下,再次浮出水面。”
“她将会是是卫家的棋子?到时候,我们都会是你们的棋子?”他问道。
“不,萧家,卫家,息诚,白盛,甚至包括李氏皇族…我们都是棋子。”
她笑了笑,一直妩媚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十三的眼神晃晃地望着照向黎九额发的烛光,一时之间,竟真的如同可以窥知生死的巫师一般。
“以万千人心为局,黄金铁骑做赌…这天下,引我们互相厮杀。
——它才是名副其实的弈者。”
——
“我还有一事不解,望十三姑娘赐教。”萧世离看向面前将走的巫师,低下头朝她深深地作了一揖。
“哦?”
“明画夫人,你们当年,为什么要杀她?”
他的声音不急不怒,只是平静地朝她开口问道。十三回过头,看着对方抬起的眸子里深不见底,浅浅地笑了。
“我不过是替元家办事…大人们的心思我哪里敢猜?”
她怀中的波斯小猫忽然“喵”了一声,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她连忙低头逗弄着猫儿,走向门口,忽然在门侧停住了。
“只是我听说…如今的元氏族长其实并不爱他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夫人。当然,明画他也是不爱的,不然元逐怎会如此落魄?
可惜我掌握情报这么多年,也未曾打听到他心中的那抹月光究竟是何人。只是听说他也曾有过少年热血,从西北千里迢迢前往江都执枪,与息诚和白盛在宫外太平街上醉酒闹事,身边总跟一白衣女子,未曾摘下面纱…
男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啊。”女人咯咯地笑了。
——
流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会客厅,只身朝红瑶院走去。
她自幼便怕黑,在舞真城的时候有黎锦和元逐那两个半夜不睡觉去池子里偷鱼的疯丫头野小子陪着,到了胤然大家也都经常聚在一起,黎九带头彻夜通宵,所有人都很开心。
可现在大家都走了。
黎九自从小八死后,就很少再和他们聚在一起,埋头在平日最不喜欢的书卷里和萧世离一坐就是大半天。
要么就是帮着黎见一起协调北疆的事务,根本就没时间再约着那群狐朋狗友去草场上打兔子了。
她原本是怕的,但这一路上都是灯火通明,贵族们醉酒后的调笑与奴仆的闲聊混杂在一起。流月感觉到一堆堆的篝火在她身后幽幽亮着,火光晃来晃去,树梢上羌笛低低吹奏着,羌声萧冷却让人不由得心安。
她停下了脚步。
树梢上的羌声也停下了,青杨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些烧得通红的篝火都在她身后飞速远去。
流月穆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百姹楼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后左右空无一人。
红瑶院的大门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在深夜亮着的两盏走马灯笼,黑夜与光亮在她脚下划出了长长的一线。
她没有说话,抬脚跨了过去。
似乎有骤起的风掠过,流月身后不远处的那棵高大的青杨树梢一振,一片被夏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树叶飘飘悠悠地落下,安静地躺在了无月无光的地上。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树叶的沙沙声,火光的跳动,贵族与奴隶们畅快地在北疆如斗的苍穹下高歌…流月安静地抬手,抚上了红瑶的院门,唇齿在走马流转的烛光下微启,似乎低下头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她终于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向后一眼。
“我和小主子,还有阿离他们就要去江都了…”
她说出的那句话被夜风格挡在院门外,在空中悠悠地转着,随风声扬起又落下,似乎在迷茫地寻找自己的听众。
你要一起吗?
...要一起吗?
风声轻轻地响着,吹过门外走马的灯笼,吹过高大的青杨树…树下靠着一个人。
惊风默默地抬起头,怀里抱着一副老旧得已经掉光了漆的羌笛。高瘦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短刀正呆呆地望着天,似乎在看着飞来飞去的大雁。
——
三更的时候,黎九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
凉王府外有人在敲着惊锣,她躺在自家寝殿的帐子里听着打更的声响逐渐远去,身边是柔软的云锦薄被。
黎九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头隐隐有些胀痛,似乎是忘了什么。
是了,马上就要去扬州了。
此刻距离黎钰在江都因为叛乱被杀还有不到两个月,到时候凉王一死,北凉必将哗变。
她就算能从李氏皇家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会被眼线遍布天下的缨宁长公主和权臣息诚一派给当做逆贼给抓回来。
还不如这两个月在扬州多抱几条大腿,然后老老实实按原文自己出场时那样被软禁。反正那段时间正值息卫两家大洗牌,他们忙着互斗也没工夫管自己。
那萧世离呢?
自己之前已经好死不死,改变了原文中他的走向。阿离如今身为自己最信任的奴仆,自然是要和自己这未来的逆贼一起前往江都的。
且不论他这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识破的奴隶身份,到时候万一他不按剧情来,誓死护主,和自己一同被宰了怎么办?
好吧,虽然可能性不大,
…但绝对不可以!她可不敢耽误未来千古一帝的政途。
自己可是他的事业粉,除了看男女主互相插刀,当年最喜欢看的就是他和息诚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
再说,他们已经约好了…从北到南,要一起站在江都最高的大殿上,一同去看这万里山河。
他那么忍辱负重的别扭鬼,曾经在云州的雪地里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重回江都…又怎么会毁约呢?
黎九的酒还没醒彻底,在这里自顾自地乱想了半天。
又怎么,不会…?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想明白,终于趁着酒劲眼前一昏,再次睡过去了。
——
萧世离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一点一点地散去。几个醉酒的贵族们扶着手下奴仆的肩,在不远处放声高歌,脚下的步子跌跌撞撞。
剩下的人都走远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堆堆燃尽的灰烬,在眼前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
之前奏琴的盲眼老者正站在这错综复杂的圆圈中央,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收起了古琴,打算转身离去。
“先生且慢!”他忽然冲琴师喊道,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短笛,“贱奴不才,听不懂先生琴中之意…能否赏脸同奴再弹奏一曲?”
“呵呵…半大小子,哪儿他妈嘴里一口一个贱奴不贱奴的?”那琴师背对着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如今这天下人命都贱,奴隶和贵族又有什么分别…行,那老夫就再同你弹一曲。”
笛声骤起,几乎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骤然拔高,一路扶摇而上尖啸着直冲云霄。
“好!好一首蔷短吟!”
那琴师混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大喝一声披散开长发席地而坐,在群圆的灰烬上抱琴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