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引着她们到了萧临风的营帐,芳草特上道儿,隔着帐帘站在外头,声音清甜地唤了声:“萧少爷,您在么?奴婢送我家姑娘过来探望,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事儿您唤我。”
这话可说得?太有?水平了。唐荼荼捂了捂脑门。
“姑娘进去罢,一刻钟,我数着呢,到时候击掌为?数。”
芳草笑盈盈地目送她进去了。这丫头不知怎的,胆儿大?,一群差爷莫名其妙盯着她,芳草也不怵,坦然地回?望过去。
她是大?姑娘了,唇红齿白眼儿媚的,倒把一群年不过二十?的小兵盯得?红了脸,别开了视线。
唐荼荼掀帘就进。江凛正侧着身萎在榻上,胸前刚上完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味道难闻,天儿又热,一沾皮肉就化开了,他怕油糊了衣裳,袒着上身。
两人都没有?“你?看我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大?防意识,见荼荼来了,江凛不紧不慢地起身披了件衣裳,拢了拢。
“别忙。”唐荼荼凑过身:“我看看。”
他胸口和肩膀处的淤青已经扩散开了,肿起了一片,得?亏那孙校尉没下黑手,打人没打脸,不然他这白白净净一张脸怕是没法儿看了。
唐荼荼板起脸,在人家的地盘上又不敢大?声埋怨,咕哝着:“殿下让你?上你?就上,自己没点儿数啊。”
她扒着他衣领子?瞧得?认真,江凛倒有?点窘迫了:“一时心痒,想上去试试手。”
为?掩饰尴尬,他直起身,去给唐荼荼倒了杯半温不凉的茶,却不是手指捏着杯沿端过来的,而是掌心托着底儿捧过来的。
唐荼荼眼尖:“你?手怎么了?”
江凛:“小事儿。”
他躲得?快,唐荼荼眼疾手快抓过来,尽管她抓的是腕子?,江凛还是疼得?脸色白了一白。
他手腕是肿的,这也罢了,体术异能者太依赖于拳脚,挫伤肿胀都是常事儿。可他十?根掌指关?节也全肿了,肿得?通红发亮,大?帐里?光线暗,瞧不清楚,差点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真没事儿。”江凛手指想蜷缩起来躲她看,却没缩起来,分明是疼得?屈伸也不能了。
唐荼荼火了:“到底怎么了!”
江凛瞒她不过,慢吞吞说:“脱臼了,刚复位。”
“你?自己复位的?”
江凛:“脱臼不是骨折,复位挺简单的。”
唐荼荼眼神光暗下来,火儿在胸腔里?滚了三滚,没憋住,她扭身从帘窗上瞧了瞧,芳草站得?挺远。
“你?是不是脑子?里?长草啊!”唐荼荼张嘴就骂。
“我知道你?着急出名!我不着急吗?!还轻描淡写一句‘脱臼挺简单的’,但凡筋骨受点伤,都是不可逆转的伤,周围的肌肉肌腱韧带全会损伤,关?节囊松弛了,以?后动?一下脱臼一下,还能好吗?!”
“这时候谁他娘能给你?整复健,你?才十?四,你?骨头成型了吗!你?以?为?你?还是上辈子?的骨强度吗!你?用着别人的身体,能不能对人家负点责,你?把萧临风一双手弄折了,他不得?跟你?拼命?!”
江凛硬生生个汉子?,被她骂得?竟缩了缩头,低声道:“……我算过了,今儿初十?,到十?六那天萧临风出来,伤就差不多养好了,光我疼,疼不到他身上……”
唐荼荼反唇相讥:“你?还挺英雄啊。”
江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垂着脑袋单方面挨骂。
他不吭声了,唐荼荼也泄了力似的偃旗息鼓了,两人并肩坐在矮塌上,都生出点不见前路的茫然。
一个小兵,一个小丫头,找人先得?出名,队长想出名就得?拼死拼活去,他只有?参军做武将这么一条路;
自己倒是能厚着脸皮、蹭着娘的顺风车赚钱,却也是从零开始,没天赋没觉悟,照旧是一条望不着头的路……
唐荼荼摸摸自己脸,她要是穿到个大?美人身上,名声传扬的速度可能都比自己赚银子?的速度快。
“慢慢来吧。”唐荼荼拍拍他的小臂,眼神温软起来。
“他们未必过得?比咱们差,大?家各有?各的本?事,也必定会各有?各的精彩。哪怕慢一点,十?年后才得?以?重逢,到时候每人都闯出了一方天地,汇集起资源来就能成就事业,不也挺好么?”
两人干坐着,也不出声,外边有?人掀起大?帐,定睛瞧见了他们俩。
廿一顿住了步,低咳一声,放下了帘帐。
晏少昰在他身后半步,正要进去,帘帐擦着膝头放下来了。他奇道:“怎么了?”
廿一含糊道:“二姑娘在呢。”
手还搭在萧举人胳膊上,一个垂着头欲拒还迎,一个红着脸含羞带怯——后边这句廿一没说。
等了片刻,廿一才重新掀帘。
晏少昰踱着步子?进来,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两人一眼,瞧他两人都挺从容坦荡,不像是刚柔情蜜意过的。
晏少昰蹙着的眉头堪堪展平,可心里?还是有?点道不明的不愉。
“人来人往的,你?往这一群兵的帐篷里?钻,叫别人看见了,名声还要不要?”
唐荼荼被他训得?不太高兴,暗戳戳呛他:“这么严格吗?刚才我走过湖边的时候,还看到有?小公?子?和小姑娘牵着手的。天没黑呢,我还打开窗帘子?了,就是为?避嫌。”
她还头头是道的,晏少昰眉头松不开了,拿着一沓信封模样的物事,往小桌上一落,“看看罢,在北元的探子?传回?来的军报。”
这一沓军报都有?火漆糊口,是拆开过的,他提前看过了。
唐荼荼拆开顶上的一封,惊讶:“怎么是诗?”
军帐里?头是粗茶,江凛得?了礼贤下士的待遇,却也只是个初级“下士”,他这儿的吃用没太精贵,比寻常兵士只好上一档。
晏少昰端着杯粗茶,都能喝出明前紫笋的韵致来。
听?唐荼荼这么问,他眼也不抬:“这是离合诗,取每句句尾和句头,首尾相续为?一字,是为?密信——藏得?最深的探子?都在敌营中,传信是要命的事儿,也怕中途被人拦截,便会写成离合诗。”
唐荼荼又被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打击到了。
她把两封诗句密信换给江凛,等着队长翻译,自己默默拿起别的几封信挨着字儿地读,权当识文认字。
这几封信就要了然多了,是边城几座关?隘所?记录的蒙军动?向。这三月来,蒙军养精蓄锐,打过一回?民屯,劫掠过几拨汉人商队,没与边军开战。
至于密信,江凛占着萧临风的身,还是得?了许多便宜的,起码在文化程度上,他能碾压当世绝大?多数人了。
头一首诗写的是——
何人果妙丹青手,它年看诵少陵诗。
白杨叶上三更雨,田间?独并碧玲珑。
一声啼鸟应空山,朋来嘉客坐间?盈。
……
全诗总共一十?六句,乍看,里?头说了诗说了画,有?花有?鸟田间?景色很美,请了一群朋友一块吃喝玩乐美滋滋,前后景与情还挺得?宜。
江凛摸了根炭笔,他手指蜷不得?,捏着笔根在桌上写写画画,没一会儿解出来了,耐心给唐荼荼讲。
“每两句,前一句取句尾,后一句取句头——‘手’与‘它’,合并为?‘拕’;之后的‘三更雨’和‘田间?’,合字为?‘雷’;山与朋,是一个‘崩’字。”
唐荼荼一半心思听?着,分出一点神瞅了瞅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