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仪仗初十出门,王公和四品以上官员随驾,命妇和家眷们要提早半日安置好,等候帝王驻跸,免得初九当天堵死了朱雀门。
这场秋狩是年中时就定下来的,每年围猎都是这么些人,王孙贵族和高?官家里都是早早准备好的,出行且从容。
只有唐家这样临时添补进去的,毫无准备,紧赶慢赶忙活了三天,终于在初九下午浩浩荡荡地装了车。
唐老爷千叮万嘱“轻车简从”,最后带出门的还是四大车,光是铺盖就装了满满一车。
唐老爷掀帘瞅了一眼,直叫天爷:“这帘纱、席子、棉坎肩的,你们到底过冬呢,还是过夏呢?白天热晚上冷也不用这么,往常都不见?咱家这么讲究……怎么还带了锅瓢?”
唐夫人有自己的道理?:“帘纱能防虫,林子里头蛇虫鼠蚁可多了。带锅是怕万一吃不惯南苑的饭,咱自己还能熬粥。荼荼夜里又要垫补一顿宵夜,总不能大半夜地找厨子去。”
唐老爷直叹气:“夫人呐,那是皇上和娘娘都要住的地方,满地的帐篷一座连一座,火能让你随地儿生么?”
“火点都是有地方的,不是咱们想往哪儿生把?火,就能生的——海户的膳房也还过得去,没那么难吃,这锅瓢快放下罢。”
夫妻俩当着儿女的面,拌了会儿嘴,一个说“老爷什么都不讲清楚”,一个说“你们几个就是人来疯”,拌完嘴又笑得停不下来,夫妻情趣似的。
这下又清理?出来半车杂物,人挤一挤,三辆车紧紧巴巴地盛下了。
出得安业坊,就能看见?官家马车了,朱雀门前的阵仗远远比想象得大,官家马车汇成?了一条长河。
马车一路缓行,唐荼荼被颠得头晕脑胀的,也不嫌太阳晒,挂起侧帘来看外头的风景。
南苑是京城最大的皇家猎囿,永定河逶迤而过,又有大小湖泽好几处,水丰草茂,成?就了这片一万五千亩的沃土。
南苑里头,有操兵练武的羽林卫和腾骧卫两卫骑军,也有上千名海户太监们种粮食蔬果,是专供皇家的。
这地儿又叫下马泊,意思是骑上马出了城,没一会儿就到了,离得不远。
从北门交了名帖进去,皇家行宫赫然在眼前,高?高?的重?檐歇山顶金碧辉煌,气象巍峨,四周已经驻满了官兵。
唐夫人忙拉着俩闺女坐直了,双手合十:“你俩快拜一拜,这是祖皇帝时修下的行宫,年头大了,外边都叫它月老宫,人们说求姻缘可灵了。”
唐荼荼不懂一个行宫跟求姻缘有什么关系,意思意思晃了晃掌,被唐夫人念叨了句“心?不诚”。
入了南苑,就越走越清凉了,绕过河滩涂,两边草越来越高?,也渐渐见?着了几十米高的大树,刚立秋正是繁茂,树冠连成?一片,似要遮天蔽日。
林中隐约能看着野兔的身影,这些小东西都机灵,一听着人声就远远藏去了草丛里,露出脑袋张望。
车顶砰哒一声,唐荼荼抬头去看,一只灰毛松鼠拖着大尾巴从她们车顶上蹦过去了,她喊了一声“珠珠快看”。
小丫头立马扑到窗前:“哪儿呢?哇——松鼠!”
她们动静大,后头马车里的女眷也探出头来,咿咿呀呀笑成?一片。
站值的差爷无奈地喝了声,唐夫人忙把?珠珠捞回来,往背上呼了一巴掌。
“你俩干什么呢,这又不是在咱们自家里,小心治你俩个御前失仪的罪!”
唐荼荼扒着窗框看稀罕,满眼都是新鲜景儿,“爹说了,咱家离皇上娘娘们的营帐远着呢,凑不过去的,怎么会失仪?”
唐夫人谨慎:“那也不行!你看咱们前后这些马车,都是有头脸的人家。人前不庄重?,外人都看在眼里,关起门来还不定怎么笑话你!”
她一直好面儿,在这样的大场合愈发严重了。唐荼荼把临到嘴边的大道理?咽下,努力把?话说得孩子气点儿。
“大家都是出来玩的,谁有那闲工夫睁着眼睛盯着咱们看?母亲自在些,没事的。”
这话宽慰不了唐夫人,她照旧坐得直挺挺的,拎着荼荼和珠珠耳提面命了好半天。
入围场的车马道铺得平整,全是半丈长方的砖石铺就的,很宽敞,能容得下天子六骑。
道两旁全是穿着薄甲的金吾卫,每五步一岗,高?处架着哨楼,有号旗手和弓箭兵,能将整个南苑尽收眼底。
唐荼荼一路大敞着车帘子,学到不少新鲜东西。
各家马车上都贴了姓氏楹联,字体工整,平仄不拘,只为写明是哪家的——像“昌平世泽,亚圣家声”,这就是京城昌平孟氏,亚圣,是孟子后人分支,继承祖宗遗泽、不堕门风的意思。
再如她们旁边的那驾马车,上头写的是:“常山骄子英雄胆,松雪道人绝妙书”。
这家就是赵氏,往前倒了一千年,跟赵云搭上了这么半茬儿亲戚,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至于松雪道人赵孟頫,可能跟他家关系近点,那就应该是浙江吴兴赵氏。
时下许多达官贵人家,都有这样“天下同姓为一家”的矫情,扒着五服之内的族谱翻找名人还不够,但?凡历史上同姓的伟人,都能借其荣光来给自家戴个高?帽。不光勋贵之家如此,普通书香门第也爱这么借。
唐家脸皮薄,没这些花花噱头,马车上就一个“唐”字,反倒独树一帜起来。
唐荼荼一路上看了十几幅楹联,权当在回忆历史。她头回见?这么多大臣家眷,可惜今天来得早,要是明儿随御驾来,大概能看着更多有趣的。
北门、宝鼎塔、观鹿台、围场……
每过一层关卡,就要验一遍名帖,一一核对名姓,连嬷嬷和婢女都得登记名籍。
一重?一重?关卡进去,这才到了围场南面,这道门卡得最严,对女眷尚算宽松,随扈和马车都被卡在了外头。
朝北边远远望去,那顶明黄大帐已经立起来了,金红二色圆尖顶,周围是宫里娘娘们的营帐,叫一圈一圈的仪卫驻守着,再外头才是皇亲国戚。
皇家大帐被层层包裹在最中间,和这头隔着有一里地,想冲撞也冲撞不了。这下唐夫人放心下来,比来时自在多了。
前后的官眷们都轻车熟路地奔着自家营帐去了,唐家头回来,正不知该往哪儿走,一个眉眼年轻的小吏打着笑脸迎上来,招呼着。
“您几位是仪制司郎中唐大人的家眷吧?”
唐夫人拿捏着语气称是。
那小吏笑得更灿烂了:“小的司务钱守明,夫人少爷小姐且随我来,您家的帐篷是小的亲自看着搭起来的,我给您挑了个好地界,能从这儿一眼望到校场,一点不受遮挡。”
想是爹爹提前吩咐过,礼部这位引官是个九品小吏,客气得过了头,上来就一连串的客套话,直叫唐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声了。
家里的小举人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礼节与应答无一不妥。
礼部四司以仪制司为首,管的是礼文?、宗封和操办各类大典。每回有大典之前,唐夫人成?天见老爷拿着几大摞礼册搁那儿背。
尤其最近,一连两个月全是大典,唐老爷快要魔怔了,梦里念叨的都是“遣官分告诸庙、社稷、日月、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