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包围圈渐渐收紧,民居和私宅,官兵已经一户一户搜过,逐步将搜查范围缩到了圃田泽和两岸秦楼楚馆中。
这地界紧邻河道,草木茂密,楼宇林立,河流下?游的私寮暗娼、上游的青楼,还有紧挨着兴庆宫的官妓教坊,三教九流和王孙贵族搅合在一起,里边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背后都有勋戚做靠山,一向是没人敢搜的地方。
好在这回前有京兆府的通缉令,后有太后懿旨,阻拦官差办案者斩立决,谁也不敢拦着。
十几个捕头带着人、顺着河道一路搜上了中曲,将?一群眠花宿柳、烂醉如泥的嫖客掀了个翻,惊得一片鸡飞狗跳。
而圃田泽上最大的销金窟,春江花月楼中,纸醉金迷一如往常。
楼下的琴声已经弹了几曲了,好些耐不住性子的公子哥嚷嚷着“灼灼怎么还不下?来”,鸨母左支右拙,唤了好几个姑娘唱曲儿跳舞,勉强应付住了。
一扭头,拉长了一张白脸,指着丫鬟叱骂:“你家姑娘呢,还不上楼去催!”
“这就去……”
丫鬟扭扭捏捏上了楼,站在房门前,飞快权衡了一下?得罪鸨母和得罪主子哪个厉害,她在屋前顿住脚不动了,静静等?着姑娘出来。
这是圃田泽上排面最大的名妓——许灼灼的雅舍,去年京城的名花会上,就是她夺了魁首,今年按例也该是她的,可惜初九那天出了事,名花会迟迟未开,这一届的花魁还没能选出来。
许灼灼并不急,左右她名声斐然,也不差这一份锦绣。
她对着铜镜描眉画眼,一点点勾画出弯弯的黛眉,嫣红的唇脂。
桃李年华的女子一年变一个样儿,今已美得动人心魄。京城许多男人都以入她幕帐为荣,鸨母却至今没松口,梳拢都不许的。
这屋里多了个人,许灼灼也不慌,回身盈盈下?拜:“大人。”
她双手贴在额前,学着盛朝的礼仪,行了一个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礼。千褶的留仙裙层层叠叠,似在织毯上开出了一朵花。
真田燕返放下了戒心,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点与他整个人气质不太相符的善意来。
他依稀记得这丫头五岁时是什么样子,那么小,不足他腰高。那时他也只是个少年罢了,将?春喜送入新罗的时候,还是他牵着她的手,送她上船的。
他想,一个柔弱女子,辗转三个国家,最终进入盛京,闯出这样大的名声来,大约是不容易的。
倭国与盛朝二百年邦交,两边多的是这样的暗线桩子,隐姓埋名地活着。因妓子是贱籍,都是打小没爹没娘才被卖进来的,户籍已不可考,没人会去查贱籍人氏打哪儿出生,最适合潜藏身份。
燕返立膝坐在一张矮桌前,抬手示意许灼灼起来,开门见山道:“春喜,我?无处可逃了,有没有办法送我?出京城?”
对面的女子一口盛朝官话纯熟,几乎听不出本国口音来。
许灼灼温柔望着他:“大人抬举我?了,我?一个弱女子,除了为您着急,替您垂泪,又有什么办法呢?”
燕返皱起眉:“你替我遮掩一二,只要能出得东市,我?自己寻办法离开。”
许灼灼悠悠道:“那,我?将?您的尸体渡出去,顺着这河出了城,城外自有人接应。等?将?军的尸首回了大和,也算入土为安,您说如此可好?”
“你说什么?”燕返怔了怔,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一炉熏香甜腻,燕返起初只觉得闻着腻,可坐了这一会儿,他渐渐辨不出香味了,对坐的许灼灼身影也虚渺起来。
燕返狠狠一闭眼,只觉头晕目眩的。
他提起刀鞘将?香炉挥落在地,一把攥住许灼灼的腕子,怒道:“你放了什么!”
他手腕虚软无力,许灼灼半个身子一挣便脱了困,唇边笑弧美好。
“将?军记得曾经立过的誓言么?我?室町一脉,要拼死抵御蒙古铁蹄,推举圣明天皇,荡平神州,征服四海,叫八百万的大和百姓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活。”
“这不也是将军您的心愿么?”
“这一次您暴露了身份,惹得盛朝皇帝震怒,还牵连了使臣大人们。您逃不出去的,只有死在这儿,春喜才能想办法替使臣大人们遮掩过去。”
燕返眼神放空,不知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迷香愈重?,他渐渐握不住刀,刀鞘锵然落地,人也仰面倒下?了。
许灼灼微笑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确认他没有力气了,才拔出一根金簪,点在他心口处,狠狠地戳进去。
她想了想女人被挟制挣扎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又往真田燕返的喉咙口刺了两簪。
她站在一旁,看着真田燕返软软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
屋子里伺候的婢女同为倭人暗桩,叫也不敢叫,瑟缩成了一个灰色的影子。
簪子三寸来长,手上不免沾了些血,许灼灼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将?被抓乱的衣襟整理好。
留仙裙意如其名,是“叫这裙上的千褶留住女仙”的意思,穿在她身上,却似披了身华美袍子的魅鬼。
许灼灼在真返的脸上盖了张油纸,剪纸似的剪了几刀,随后拾起香炉中细碎的火末子,放在了纸上。
油纸是在厚实有韧性的藤皮纸、桑皮纸外?边,涂一层桐油料,用以防水、防虫蛀,因为被油浸透了,透光度极好,许多人家都拿这纸来糊窗。
这纸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火,见火就着。那一点细小的火末顺着纸张边沿慢慢燃烧,烧坏了真田燕返的脸,皮肉都烤出焦香来。
做完这些,许灼灼站在圃田泽上,俯视着这条河。
她一路望过河上精美的画舫,还有整个灯火璀璨的盛京,最后用艳羡的眼光,望了望西边那座巍峨的皇城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