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竹帘画的不光是路人,西市上也有十几个铺家买了,买回去立马换下旧门帘,把新竹帘挂起来了。
唐荼荼分辨了一番,没能辨认出是不是华家的铺子。她问华琼。
华琼挑眉:“我哪有那闲工夫,挨门挨户地求着人家买你的东西?你老娘看着像大善人么?”
唐荼荼又回头望望刘大。
身为华琼身边的健仆,刘大这张脸在西市上很有辨识度,难不成是因为他站在摊位旁?叫铺家的掌柜以为是华家支的摊,才过来你一幅我一幅地给她扫了尾货?
刘大只是笑道:“姑娘别多想,是你进的货品好,这竹帘画确实物有所值。”
倒也是,唐荼荼安心收了摊。
干了两天倒买倒卖的生意,刨去各种吃喝开销,净赚三两。唐荼荼打开褡裢,对着连包底儿都没铺平的一把碎银子无语凝噎。
三两不少,够她半个月的吃喝了,但唐荼荼一对比自己七百两的进货银,这点钱实在不值一提了。
好赖是没亏本,全靠娘亲点拨。
经此一事,唐荼荼不敢乱进货了,拿着七百零三两又回了南市,小心谨慎地往出花。
自十五京商集|会始,已经过去三天了,还剩两天,街上人不那么多了,客商的货还是足的,补货都是大手?笔,好几车一齐往市上拉。
唐荼荼大约明白了跑商的好处,小商小贩生意再好,也是小买卖,跑商却不一样。跑商是大量进货,大量出货,虽然山遥路远,但路上的人力和时间成本都能被最后的出货抹平,一变现,资产就能翻几倍十几倍。
她从刘大那儿得知,二舅的商帮不是装满货出门的,出门时只背七成货,剩下三成的马背和大车是空着的,留着路上经过晋豫皖、看到新奇东西时再一点点添补,带去南边看看好不好卖。
这就掌握了行情,依此再决定明年进什么货。
是以,唐荼荼捡着稀罕的北货少量多样地买,京城的堆绫补花和茶汤面、河北的皮影、蒙古客商的驼刀,都买了一圈。
她比对着市场上手?推车的大小,按能装满两车的量买的,华琼只瞧一眼就皱了眉。
“这点东西,哪里能装得下两车?半车都装不满。你二舅这回去江南,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山平路坦,用的都是大箱车,两匹马才拉得动,一辆车不比一口棺材装得少。”
华琼百无禁忌,举例也举得让人瞠目结舌,唐荼荼想了想一口棺材多大,自个儿发起愁来。
堆绫、茶汤面、皮影、驼刀,都不占什么地方,唐荼荼本着分散风险的想法,这个买五十个,那个买五十个,怕哪样卖不出去,鸡蛋不敢往一个篮子里放。
买着买着,唐荼荼自己也觉得不成气候,被华琼这么干脆地下了结论,她才确信自己这样进货是真的有问题,只好在南市上来回溜达。
天热,走一会儿就渴得嗓子冒烟,唐荼荼带着刘大刘二,坐遍了南市上的每一个茶摊。
这趟刚坐下,要的冰糖双雪水还没送上来,一个高个男人大步走过来,停在了她桌前。
高?个儿,瘦麻杆儿,穿一身体面的直裰,露出一张不常在太阳底下行走的、白到发光的脸,笑盈盈探过脑袋来。
“掌柜的说姑娘在南市上散财呢,睁着俩窟窿眼什么也认不得,两天散出去三百两银子,叫我过来盯着点。”
唐荼荼惊喜:“九两哥!”
傅九两哎一声,应了这声哥,端起一碗双雪水来喝了。
这“双雪水”名儿起得雅致,其实就是冰糖雪梨银耳汤,炖好了加点冰,店家舍不得放糖,甜味寡淡,解暑却正好。
他和唐荼荼一样节俭,连碗底的梨片都不放过,吸溜着吃了。
唐荼荼还记得他在画舫上拿一千五百两收闷包的豪迈,见?状,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惆怅地问:“九两哥,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恩?二姑娘怎的这么说?”傅九两侧头。
唐荼荼道:“像你们这样做大生意的,一张嘴几千两就出去了,是不是看不上我这三瓜俩枣的?空拿着七百两的进货银,还是叫我买了一堆杂货,我这也不敢买,那也拿不准的,越买越胆小,实在没魄力啊。”
“三瓜俩枣怎么了?”
傅九两笑道:“姑娘忘了我名字怎么来的了?我叫‘九两’,我做了六年的学徒,攒下九两银子,最穷的时候,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魄力?手?头没钱、没本事、没眼光,讲什么魄力?”
唐荼荼心里叹口气,没钱,没本事,没眼光,说的是她没错了。
傅九两忽问:“姑娘知道西市上,为什么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货铺子么?”
他自问自答:“因为卖杂货不用动脑子,鸡零狗碎的进点货,卖出哪样算哪样,赚不了大钱,也亏不了大钱,特别小家子气,是吧——可这就是最实在的商人。”
“一户普通人家,半辈子攒上二百两的家底,敢拿出一半来开个铺面的,就已经是天大的勇气了;敢掏空全部家当、瞅准一个买卖狠狠往下砸的,都是拿着全家老小的钱在豪赌,要么倾家荡产了,要么——”
他指指东边:“在东市风光起来了,铺面大得能敞开五道门——不说京城,天底下,有多少商人有这样的魄力?”
“小心谨慎些不是错,二姑娘什么也没见过、什么都不懂,要是一上来就大手大脚、眼也不眨地花钱瞎扑腾,反倒叫我膈应得慌。左右你才多大,慢慢学呗。”
唐荼荼乍听,觉得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一细想,又得到了些奇妙的安慰。
休息片刻,傅九两领着她在南市上逛。
他比华琼会带孩子——华琼是心里门儿清,却什么都不说,只笑着看荼荼走错路,看她沿着错路走到头,撞了南墙,再出声点拨她两句。
唐荼荼毫不怀疑,就算娘看出自己进的货有什么不对,也会笑眯眯地任由舅舅把她的货拉去南边,卖不出去,廉售贱卖了,等年底舅舅回来的时候,娘再告诉她“哎呀荼荼你这不对,应该如何如何”。
试错成本太大了,这是教小孩的教法,行是行,但效率太慢。唐荼荼年纪在那儿摆着,她不缺悟性,很多事情都是一点就透。
自己最缺的是信息——在南市逛了三天半,唐荼荼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没去过南边,不清楚南边缺什么,什么东西产自哪里、成本几何、运输条件全不知道,什么样的商人会骗人,唐荼荼也瞧不出……她需要恶补很多知识。
而刘大刘二虽然总是跟着她,却和当家的一脉相承,全是“笑而不语”的套路。
唐荼荼心里没底,总是惴惴不安的。
傅九两噗地笑出来:“你跟着他俩学?刘大刘二打小儿摸着钱长大的,人家那是钱堆里炼出来的火眼金睛,不论什么东西瞅一眼,就知道能不能赚着钱!跟咱们这穷出身的不一样。”
这“咱们”,听得唐荼荼一时哭笑不得:爹爹好歹是个小官,到他嘴里,自己竟也成“穷出身”了。
可更叫她愕然的是:“刘大刘二家里很有钱?”
她跟刘大刘二相处过好几回了,只觉得这对兄弟不太像奴才,伺候人就不说了,连奉承主子、说两句客气话也是不会的。性格特洒脱,在华琼跟前也一点不拘谨。
傅九两:“那可不,刘家以前也是西市上的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