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又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盯着你”,在江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刀,江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着。
又听二殿下道。
“自?前朝——大兴朝起?,常有异人像你们这样落在中原腹地,钦天监有一本《异人录》,已经记了五六百年。都?说异人是挟大运来的,叫他们簇拥着帝王星,便能延续国祚,两朝的钦天监都?乐此不疲地从民间搜罗异人。”
“我朝的异人,记录在册的已有七十?余人。”
这是……江凛猛地一惊,这就是这个朝代的真相么?
一个一个穿越者凭借一己之?力,将历史的车轮推偏半寸,最后成摧枯拉朽之?势,将令人唏嘘扼腕的晚唐重推到昌盛,甚至直接抹去了后边的宋朝,将盛朝造就成一个炜煌盛世。
是这样……成就了这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么?
晏少?昰不知他所想,更不知道后世当过兵的思想觉悟这么高?,还连敲带打恫吓他。
“民间百姓可不认识什么异人,只会往你们是人是鬼上头想,各地常有衙门上折子,说其辖下出现了‘邪祟’,村民一拥而?上,将邪祟打死的、水淹火烧的、做法祭天的,闹出了许多命案。”
“只有编入《异人录》中,给他们改名?易姓,才能叫各地衙门护着些,也?是为了严防这些异人作乱,再慢慢观察他们各自?都?有什么能耐。”
江凛愕然抬头,想起?他在天津府时听过的那桩异闻,脱口报出了一个人名?:“Jack?”
晏少?昰记得那人,异人少?,有时几年才碰着一个,今年明显超数了。还活着的他几乎都?有些印象:“那是个藩鬼,送去广州做译官了。”
广州市舶司,是与洋船做生意的港口衙门,做翻译也?算是叫他发挥所长?了。
“那剩下七十?多人……”江凛控制不住急促的心跳。
晏少?昰道:“尽是些庸人罢了。”
“这七十?多个异人一一有作奴作妾,囿于内宅,忙着在后院争宠的;有从商做生意的,却不思正?道,钻营些奇技淫巧,卖些小吃和糊弄顽童的小玩意,攒点小钱后就嫁人娶妻,泯然众人了。”
“前些年,落下来一个狂生,谈吐间颇有些见?地。我皇兄将他提拔到了国子监当先生,起?初还能讲出些新鲜知识,讲什么阶级论,国富论,讲完一轮,再讲就全是老生常谈了,又两年过去,已经满嘴的孔孟了。”
“说什么绵延国运?”晏少?昰冷笑一声:“哼,全是些吃皇粮的庸才!”
江凛:“……”
他从这“庸才”二字,还有二殿下毫不掩饰的鄙夷中,听出了天家的傲气来。
后宅争宠的,他看不上;做些小吃小玩具,赚小钱做买卖的,他也?看不上,通通归为奇技淫巧中,这位殿下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可一个寻常人,因为各样的意外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朝代,能靠一点小本事养活住自?己就很好?了,而?个人知识储备和才能都?有限,总有知识讲完、才能耗光的那一天。
也?总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忘记自?己从哪儿来的那一天。
能恪守本心、能大展宏图、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厉害人物。
——而?二殿下……他是想要能人的,贤士也?好?、将才也?好?,或者像贺晓那样还没露出来专业所长?、却已经才气凸显的异人。
——他瞧不上那些平庸的穿越者。
江凛于蒙昧中冒出了这个觉悟,也?隐隐约约悟出了和二殿下的相处之?道。
他喉头滚了滚:“殿下说这些都?是庸才,那殿下心里,什么才是正?统?”
晏少?昰想也?未想:“军为正?统,粮为正?统,大国重器是正?统,匠人营国是正?统。”
“要尽垦生谷之?土,尽出山泽之?利,又要叫民有余力,商道开阔,财源广进,天下百姓富庶;叫天下没一个无用的秀才举子,叫书生既念得了圣贤书,又能做得了实?事。”
“叫民间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叫律法严明,吏治清白;叫兵马精强,仓库有蓄,边防固若金汤,自?此往后百年,无外敌胆敢犯边。”
“叫我晏氏王朝以一姓之?德泽,加于万民——你能为哪样出上力?”
江凛震惊地望着他,后脑仰得几乎要贴到脖上。
晏少?昰:“萧临风说,你脑子里有能在天上飞的铁鸟,能千里传音的法器,画得出来么?”
江凛一头是汗:“这不是我所长?。在我们的时代,学?得太杂、博而?不精是大忌,一个人穷尽一生学?好?一样本事,才是人力资源的最优配置。”
古今文字异义,江凛大约是被恫住了,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位殿下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人。
——跟唐荼荼说话一样,只是那丫头,说话比他浅白好?懂些。
晏少?昰连听带猜,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会什么?”
江凛拳中攥了一团汗,仿佛血液全从四肢抽离灌向胸口,他手足都?是凉的,胸口却滚烫。
“我精的是军事布防,但尚未能实?践,需要再两年时间慢慢琢磨——殿下要是急缺巧匠,我另有一人引荐给你,这人能绘一切精密仪器图纸、能造世间一切巧物,只要他眼睛看得到的、脑中想得到的,没有他造不出的。劳烦殿下寻寻他!”
晏少?昰神色转深。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人了。
在农庄时,唐荼荼求他找她那位“师兄”时,只说她那师兄会观天象、画星图,再没提别的人。是因为对他防备心重?
眼下,大约对他防备更重了。
江凛这边,倒是个好?的开口。
“还有两人呢?”晏少?昰俯视着他。
说来也?怪,江凛分明是跪着的,却瞧不出奴性?来,有种自?己熟悉的军武之?气。只看他下颔紧绷,脊背硬成一块铁板。
是在权衡利弊么?晏少?昰静静等着。
须臾之?后,江凛脊梁松懈下来,没再跪,而?是撑地站了起?来。
他露出如此动作的一瞬间,晏少?昰便知道,这又是一个聪明人。
于是,他从三丈的高?台上一跃而?下,广袖纁裳猎猎鼓风。他和江凛成了平视,同时和缓了语气。
“这三人的真名?实?姓、脾性?特点、所长?之?技,都?写下来给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补昨天的,二更凌晨发,不确定几点,明早再看噢~
钦天监的天文科主要负责记录风雨雷电,还有星象。客星(即超新星爆发)很罕见,百年一遇,从地面上观测应该是一颗很亮的星星,在中国古代占星术中,客星常被分为瑞星和妖星两大类,前者预兆吉祥,后者预兆各种凶祸。
观星大钟,描写的是北宋宰相苏颂造的水运仪象台,当今还保存着制造图纸,很牛,世界天文钟的祖宗。
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化用了汉代晁错的《论贵粟疏》,是一首讲粮食重要性的长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