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发话,唐荼荼这才把人松开。
褚小公爷脑袋被撞了那么一下,撞回了两分清醒,没再闹腾,就着唐荼荼反剪他手的?姿势,撅臀倒在桌面上?,不起来了,萎靡得像一滩泥,眼?泪淌了一桌。
“那大牢是人呆的?地方么……处处都是惨叫哀嚎,一顿饭只给一个菜,没滋没味的?,二哥当真狠心!连被褥都不让人给我一床!隔壁牢房住的?是个疯子,天天拿着一柄铁勺子挖墙,噌噌噌的?,一到?晚上?就开始挖,这半月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晏少昰一奇:“墙挖了多深?”
褚小公爷的?抽噎声停了停:“有半尺了吧,挖了个小洞。”
刑部牢房只管刑讯,不长?久关押,最后?判罪服刑都要到?大理寺去?。那些戴罪之身的?官员们?养尊处优多年?,多数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更别提逃狱。刑部牢房便没多严密,墙最多一尺厚,能拿一柄勺子挖出半尺深的?洞来,也算是本事。
褚小公爷一句话,把隔壁牢房那官员挖出来的?半条生路,也给堵死了。
两人分明是前后?脚出来的?,晏少昰下值时,郭围才向他请示要不要放人。他吃一顿饭的?工夫,泰安就已经出来了。
眼?下,晏少昰看他衣衫头发都干净,甚至连胡须都刮过,知道他是提前在牢里沐浴更衣过了,体体面面地出来的?。
刑部大牢那种地方住了半月,一丝油皮儿都没破,还能得到?这种伺候,可见褚家?从上?到?下都打点过了。
晏少昰自己都觉得丢人,他把刑部用成了自家?私牢,寻了个由头把这混账关进去?,是为了让他长?个记性——关了半月,记性没长?好,人却更混账了。
“还有脸哭!”晏少昰斥道:“那被你打死的?刑役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以眼?神示意唐荼荼先行离开,别一会儿这浑玩意闹起来了,反去?记她的?仇。
他使?了个眼?色,唐二却接都没接着,跟她那丫鬟,主?仆俩无知无畏地站在边上?看戏。晏少昰不好出声撵她,只得先处理眼?下这位。
褚小公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气哼哼道:“谁知道他怎么死的?,下人打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就挨了几鞭子,谁知道他……”
“人家?拿自己的?命冤枉你不成!”晏少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是越来越混账了!纵奴行凶,要不是郭围给你安置了,你以为你能跑得了!”
褚泰安一个猛子站起来,吼得脸红脖子粗,比他中气还足:“我没有纵奴行凶!他一个小卒,竟敢辱骂我是‘废物秧子,败家?的?玩意’,抽他抽得不冤!”
晏少昰抓住了关节:“……那刑役骂你?”
泰安的?牢房是他特意吩咐了的?,在地牢第一层,是独独的?一间,没把他往二层放。
一来,地牢第二层关的?是重犯,关人进去?得走文书,盖官印;二来,地下二层的?刑罚都是不死不休的?,晏少昰确实是怕吓着他。泰安没经过事儿,又是外祖一家?的?心肝肉,吓出个好歹来,回头又是自己的?麻烦。
可刑役一天两班倒,但凡能在地牢里行走的?,谁会不知道“小公爷”是什?么身份,怎会敢辱骂皇亲国戚?脑子犯轴么?
晏少昰敛了敛脾气,勉强能平静说话:“你仔细说说。”
他好声好气起来,褚泰安没了顾忌,这才敢坐下说话:“那是二哥把我关进去?的?第八天。牢房里连个褥子都没有,我睡得腰疼,让司刑小官拿套被褥来。那小官连连说不敢,说是得上?呈侍郎,才能往牢里送东西。”
这是规矩,官差和?犯人私相授受是重罪。
晏少昰:“之后?怎么?”
“我说‘那算了,恁得麻烦,你行个方便,派个人去?我府上?,让我家?里仆役送被褥进来’。他便去?了。当天下午,家?里的?仆役拿着铺盖来了,不是我院儿里的?人,是外院伺候的?几个粗使?杂役。”
“杂役正给我铺床,就这时,刑房那小卒就过来了。一看见牢房里好几个下人,张嘴就骂我——什?么废物秧子、败家?子、天下就是因为有我这样坏法乱纪的?官家?,才苛政不绝云云——嘴上?一套一套的?。我一听,嚯,这还了得,孙子敢骂你爷爷!……”
“什?么孙子爷爷!”晏少昰又一拍桌:“句句污言秽语!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行行,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褚小公爷怂了吧啦一低头,继续道:“我还没说教训教训这孙……教训教训这脑袋不好使?的?,我还没张嘴呢,家?里来送铺盖的?仆役就都冲上?去?了,抽了那小卒三鞭子。”
晏少昰冷眼?:“三鞭?你糊弄谁?”
褚泰安对天竖指:“就三鞭!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怕您回头知道了又发作我,连忙喝止他们?。”
“三鞭子都是往身上?抽的?,没打他头脸,那小卒当时还生龙活虎的?,大概是怂了,缩在地上?哀叫连连。当天值房的?管事听着声儿,也下来了,忙打圆场。我怕再生事端,让家?里的?仆役赶紧回家?,还掏了银子打点那管事,让他瞒着这事儿别跟你说,当时只怕二哥你知道。”
“可隔了两天,郭员外与我说,那挨了三鞭子的?刑役,回家?没两天就死了!是我打死的??!”
褚泰安两个鼻孔粗粗喘气:“三鞭子抽死个八尺壮汉,二哥你信么?!郭围说这刑役以前有心疾——扯他娘的?犊子!骂我的?时候声量比老虎还足,有心疾?!骗鬼都不信!”
晏少昰已经顾不上?注意他嘴里的?污言秽语了,思绪飞快转动开。
他记起郭围晌午时那话:
——几个仆人来牢里探望,要送铺盖进去?,那名刑役不让,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气狠了,令仆人抽他几鞭子长?长?教训。郭围不敢拦,谁知那刑役是个有心疾的?,竟被这么几鞭子给抽死了。
晏少昰左边额角又突突一跳,似一楔子直直钉进他脑中。
郭围这话里分明处处纰漏,他当时听郭围说着,只觉得一股火往头上?冲,竟没有听出蹊跷来!
所谓的?“冲撞”,不是因为被褥小事,而是辱骂皇亲国戚;所谓的?“被这几鞭子抽死了”,是回家?后?的?第二天暴毙而亡的?。
这心疾是真还是假,尚得打个问号。
晏少昰又想起郭围所说,“那刑役刚担上?看门的?差使?,初来乍到?不长?眼?”——乍听,这话像是说“刚来的?刑役不懂事,不知道小公爷身份”,细想,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
刑部地牢是机密所在,不论?何?人,不论?再大的?案子,在刑部受审时都仅仅是戴罪之身,等证据查完后?交由大理寺判罪,到?那时往往牵连甚广。为防审讯时露了信儿出去?,地牢是从不用新?人的?。
这个“初来乍到?”,真是有够蹊跷。
人死以后?,其家?眷来大牢门口哭闹,虽是常情,却也不无蹊跷。
“郭围……”
晏少昰神情冷下来,低声念着这个员外郎的?名字。这人是提刑场一五品小官,平时一般用不着他,晏少昰只记了个脸熟。
晌午他问起时,郭围分明先是说“小公爷杖杀刑役”,后?在他逼问之下,改口成“小公爷命仆役教训”,这个改口更微妙。晏少昰心想,要不是他那时气狠了,失了常心,仅凭这句“杖杀”,就能再把泰安关半月。
桌上?的?两副臂甲还放着,银壳子明晃晃刺着眼?。
晏少昰慢慢捡起,束到?双手上?,将前因后?果?理顺,又溯回到?之前的?事。
“那半月前,你趁夜掳走国子监学生一事呢?”
褚泰安呼了自己一嘴巴,讪讪道:“我当时就是嘴皮子犯贱,说了句‘没尝过龙阳滋味’——这两人实在好看,风姿极好。可我又不是脑子糊了屎!天道人伦,我去?干男人作甚!”
“长?话短说!”晏少昰皱着眉,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这事儿晦气,短说不了。”褚泰安硬生生咽下一肚子火,印堂黑沉。
“那是六月初十的?夜,我在春江花月楼的?三层雅间里吃酒,坐在窗边,低头瞥见了一楼大堂里那俩人,登时眼?前一亮。那俩学生穿着国子监定发的?儒衫,坐在一楼狎妓,左拥右抱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瞧他俩长?得好看,臭贫了一句‘我还没尝过龙阳滋味呢’,话说完扭头就忘了。”
“谁知一杯酒没喝完,下人们?就呼啦啦地把那俩学生给我带上?楼了,五花大绑的?,倒吓我一跳。”
晏少昰细细品味这话:“你意思是,下人没得你吩咐,自作主?张?”
对上?他狐疑的?视线,褚泰安怒道:“天道人伦!我虽然是不学无术,可道理总还是明白的?!我娘天天念叨着想要个大胖孙子,我一个袭爵的?少爷,我敢搞什?么龙阳吗,爷爷和?我爹不打断我的?腿!再说春江花月楼里那么多嫖客,我众目睽睽之下掳人,我是蠢的?吗!”
鞭打刑役,掳劫学生,两次都是下人自作主?张……?
晏少昰渐渐变了脸色,额头突突跳着,他思绪却清明起来:“你继续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褚泰安掀唇嘲讽:“那俩学生一被带上?楼就以头抢地,嚷嚷着让我放过他们?。我话还没说一句呢,心想,两人刚才看着挺好看,怎么离近了就感觉没那么好看了呢——我才刚凑近瞧了一眼?,那俩人就齐齐说不想活了,仿佛被我怎么了似的?,扑到?窗栏子上?就要跳下去?。”
“我心说现在的?学生怎么都这鬼样子?又怕出事,叫家?仆去?拦,紧赶慢赶地才抓住这俩蠢货,没让他们?跳下去?。随后?就把他们?放走了,从头到?尾,我没碰他们?一根手指头!”
“也不知是当天跟我一块吃酒的?,哪个漏了嘴出去?,还是当天楼里有御史坐在一楼听曲儿,瞧了个正着儿。反正天还没亮,参我爹教子无方的?折子就送进宫了,说我趁夜掳人,有辱斯文,败坏德行!”
——这就是趁夜掳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