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董娘自送药后,便回刘夫人处复命,将方才情形一一道来。
刘夫人听罢,问:“你未见她喝下去?”
董娘摇头:“夫人让婢将药放下便好,婢不敢逾越,只得先回来,的确未见夫人喝下,夫人看来——倒像是对老夫人送去的药有些不满……”
刘夫人未想一碗药竟惹了儿媳不快,一时愣住,讪讪地想起阿绮素来端方高华的模样,实在不知若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瞧见不满与鄙夷的神色,该是如何的情状。
红夫仍在一旁,见她面色不好,忙开口宽慰:“老夫人都是为了表嫂好,表嫂大约是一时未能体会老夫人的用心。”
董娘想着方才情形,亦点头道:“娘子说得正是,方才婢见夫人身边的翠微娘子说话,似是夫人本也服着丸药,都是建康名医亲自下的方子,约莫是觉得旁的药不好。”
红夫闻言,却现出吃惊的模样,道:“董娘方才可是会错意了?哪有儿媳会嫌弃婆母给的东西?况且,那偏方是老夫人特意命人去问来的,民间多少妇人都用过,如何会不好?当年我的婆母可未曾这般体贴过,我怀田儿之前,只我娘家的母亲这般费心地给我去寻方子。”
董娘唯唯诺诺,却有些不确定了,只得支支吾吾道:“婢也不知……”
红夫看来在替阿绮说话,实则却在刘夫人心中埋下越来越多的刺。
刘夫人将她的话一一听在耳中,只觉面色无光,正想开口,却听屋外一阵沉稳脚步声,紧接着,守在门外的婢子便唤:“使君来了。”
郗翰之入内,先向母亲行礼,看来并无异常,只是面容有些沉,坐下后,便直接问:“母亲方才命人去给阿绮送汤药了?”
刘夫人面色一滞,下意识望一眼身旁的红夫与仍在屋中的董娘,猛然想起昨日儿子的嘱咐,莫名有些心虚,点头讷讷道:“方才的确让董娘去送了。”
郗翰之眼眸黑沉,闻言转首瞥一眼已然惴惴不安的董娘,先压下心中的话,将众人挥退后,方郑重道:“母亲,昨日儿子已说过了,此事不必母亲多操心,儿子心中自有盘算。”
刘夫人亦知道自己着急了,然想着方才红夫的话,禁不住辩解两句:“替夫君生养本是妇人的本分,我是急了些,到底也是为了她好的,谁知她就那样将董娘打发回来了……”
郗翰之闻言,稍稍沉默,并未直接答话。
他深知母亲此举,绝不会存歹意,她对他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尚能如此悉心照料,又如何会对儿媳太过苛责?
只她到底也不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民间妇人,虽略识得几个字,却见识浅薄,考虑的多是眼下的小事,须得时时提醒着才好。
他想了想,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我自然知道母亲一片好心,绝不会苛待旁人。只是用药这样的事,仍需谨慎才好。母亲不知,虽同是寒症,却各有不同,便如头疾一般,有的人疼痛难忍,有的人胀痛不已,有的人晕眩不止,各有各的病因,必得对症下药方可。民间那些偏方,多是医家对着其中一种病因开的方子,许多人看来治好了,实则是误打误撞的,若未对症,反有加重病症的可能。”
刘夫人心中惴惴,听了他的话,细细思忖片刻,隐隐觉得有理:“我本是盼着她好的,若真加重了病症,倒成了罪过了。”
郗翰之知她听进去了,又缓声继续道:“还有一事,母亲尚未思及。如这等幼时留下的病根,可得十年如一日悉心调养着,阿绮一直服着药,若此时突然换了别的,药材多而杂,反而易影响药效。”
刘夫人听儿子这般细细的说道理,这才有些恍然大悟,一时愧疚不已,直摇头悔道:“我实在糊涂了!白日不知怎的,竟就想了那样的主意!”
说着,当即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
她方才的话,却是提醒了郗翰之。
“母亲,此事是谁提起的?”
刘夫人想了想,道:“是红夫说,民间有许多偏方,吃好了许多妇人,她生田儿前,也曾用过些偏方。我当时觉得有理,这才想着替儿媳也寻些方子来……”
郗翰之抿唇不语,心中却有些诧异。
陈红夫这个表妹比他略小了几岁,幼年时陈家仍在高平,兄妹二人曾算是自小的玩伴,然后来随着陈家举家南迁,后来便再无联络,直至他十五岁那年携相邻南下,母亲才又遇到陈家。
陈家那位姨母最是心善的淳朴人,不但救了他这个被生父丢弃的外甥,更为了哺育他,连自己亲生的未满一岁的儿子也顾不上,最后致使幼子早殇。
他印象里,这位表妹也是与她母亲一样纯善的人,当不会是个故意在旁人面前挑拨是非的,怎今日听来,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他暗暗留了个心眼,冲刘夫人嘱咐:“母亲,往后再有事,定要提前与儿子商议,若儿子不在,拿不定主意的,命人去寻阿绮也好。她看来不甚热络,实则心地慈软,处事也懂分寸。至于旁人,母亲且留心,少说两句便好了。”
刘夫人讷讷的,听了这话,忙不迭点头应下。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别的,郗翰之方离开。
他心中记着事,双手背后,始终凝眉,独行至廊边时,未曾留意,直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方停下脚步。
“表兄。”
他循声望去,只见长廊边,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寻常衣裙,发梳得十分整齐,一张清秀的面上有几分拘谨的笑意,正是红夫。
他拧起的眉又紧了几分,沉声问:“何事?”
红夫瞧他面有不善,忙多挤出些笑来,勉力镇定道:“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在老夫人处,听表兄说起给表嫂送药一事——”说到此处,她悄悄抬眸打量他,“表兄千万别怪老夫人,这原是我的主意,若有思虑不周之处,皆要怪我,若因此让表兄与老夫人间生了龃龉,倒是我的错了。”
郗翰之未料她主动解释,不由悄悄打量她一眼,不动声色道:“无妨,我已同母亲说过,阿绮也非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并无委屈不满之意。”
红夫仿佛大大松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抚着胸口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郗翰之“唔”了声,便欲离去,然脚步未踏出,又听她小心翼翼说:“听老夫人说,表兄不久又要出征,可都准备好了?”
他脚步一顿,双眸不禁眯起,心底生出警惕。
红夫忙解释:“只是老夫人今日说起,仿佛有些不舍表兄这样快便又要离去。亡夫从前也在军中,我最怕的便是军中有消息传来,令他出征,是以眼下也格外理解老夫人的心,这才多问两句。”
若是平日,她这般解释,郗翰之大约会稍稍释然,不再疑心,然如今既知府中藏了奸细,便事事小心谨慎。
他对红夫的解释不置可否,只略点了点头,道:“战事准备尚可,我知母亲挂念我,然替天子效力,更是我分内之事。”话至此,他不愿再多说,遂问,“你家中如今情况如何了?可要我派人去将姨母与姨丈都接来,令你们团聚?”
红夫眸光一闪,忙摇头拒道:“蒙表哥与老夫人心善,才收留我,实在不敢再添麻烦。父亲不久前才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官府命人盯着二老,本是无碍的,若此时过来,反教官府知晓了我的所在,给表兄徒增麻烦。”
郗翰之微微眯眼,不置一辞,留了句“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说”,便重新提步回院中去了。
回房前,他将刘澍恩唤来,隐在无人树影间低声吩咐:“你且派人悄悄往新安去一趟,看看陈家到底如何了,记得莫要教人知晓,更别教陈家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