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是怕隔壁听到声响,不出声地躺着,只在半夜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才偏过头盯着那面墙。
墙那边辛五发出呓语,几声“殊儿”喊得伧然。
而后便听得主人急忙起身,轻声安抚辛五:“五哥,莫惊,我在。”
主人的声音那般温婉,在寂静的夜里一声声轻慰着,本猫听得心也要跟着化了。谁敢想,人人望而生畏的鬼门魔君私下里竟是这等温柔。
而景慎微在听到五哥时,猛地瞪大着眼,抵着额角,眼里尽是痛楚。
他的头疼又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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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天,景慎微仍是住主人隔壁,他听着隔壁两人亲昵地说着日常之事,头疼得一日胜过一日。
第四日已是仙魔商盟的日子,景慎微没有再跟,缓步去往魔域。
他全程不发一言,我去蹭他,他也默不作声。当他见到温酒卿时,听着那关于鬼门君缺席的应付说辞,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那句话:“鬼门君可安好?”
他明明知道鬼门君是故意回避着他,也知道鬼门君好得很,此时或许正在那烟火集市里带着他的男宠游乐,他这样问,到底是想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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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的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景慎微仍是提前到斩魔壑,他会在那小木屋里住上几日,那小木屋的禁制在经年间加得极其牢固,看着破旧,实则风雨皆挡,住起来很是温暖。
本猫最终也没能知道这座小木屋,对景慎微意味着什么,为何对这座屋子格外在意?
要我说,若是要怀旧,莫过于去笠泽湖旁的小宅,只可惜他没能幸运地路过那个缠绵悱恻的定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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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慎微还有一次近距离遇到过主人。
那次是在药王谷。
他当时做客谷中,正好听得有客寻来。
那药王曾有家人死于魔人之手,是以来人虽在魔域声名煊赫,药王也并不见客。
景慎微在听到药童传话说来人求治头疼症时,忽地起身,敛了气息,到门后去瞧了一眼。
我跟着他往门外瞧,正见一身素白常服的鬼门魔君拧着眉生气。
旁边的辛五轻声哄着:“我头疼近日好许多,你何曾求过人,我们不必求他。”
童殊哼道:“本座敬酒给过三回了,这回药王若再拒,我就该上罚酒了!把他带回魇门阙,让他天天给你治。”
辛五安抚:“我这头疼本就治不好,不碍事的。”
童殊道:“头疼治不好,那身体呢?你没有金丹,日日消耗,还能活几年?”
辛五柔声道:“信我,我会长命百岁,伴你余生。”
童殊抬睫深瞧辛五片刻,无奈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哪天在我前头去了,你做鬼也休想安生。”
辛五顺着他的背道:“我何曾对你食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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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慎微听得僵住身形,直起身时,支了下额头。他折身返屋,对药王道:“你要的东西,景行宗年年皆会供应,你今日治一治外面的人。”
药王不解道:“仙使大人,您为一个魔人的男宠求情?”
“不是。”景慎微没有多答,转身进了后面客院,落上锁。
药王听不懂景慎微的回答,我懂。
景慎微确实不是为辛五,他只是本能地不想鬼门君不开心。
景慎微那夜留宿在客院,药王回来报说:“那男宠也不知因何,失了金丹,又元神不整,体虚亏空。魔君好生霸道,要我用归元丹治他。归元丹难炼得很,我统共也没几颗,哪有都给他的道理?”
景慎微沉默着听药王说了,压了一块令牌在桌面。
药王认出那是景行山的通行玉牌,惊得目瞪口呆,匆忙用力点头。有了这块令牌,他就能出入景行山,采得景行山脉深处的稀世仙草。别说归元丹,便是更珍贵的丹药,都够他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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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慎微那夜没有睡,夜半时,他拎了一打酒坐在屋檐上,对月饮尽。
主人和辛五就住在后排的客院。景慎微坐的地方,被檐脊挡了身形,后排的人瞧不见,他明白自己在鬼门君那是不讨喜的,得体地回避。
他在客院住了三日,每日听药童来报魔君今日得了什么药丹如何高兴、明日与男宠去了药山如何欢娱、后日借了药炉说要练出奇药,还有那男宠如何对魔君百依百顺、事必躬亲。
他面无表情听着,听到主人高兴时,神色不自禁转暖,在听到男宠时落寞地垂眸不语。
第四日,主人带着辛五走了,景慎微才走出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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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慎微一直得体地避免与主人正面相遇,其实他们有过许多相遇,只是每一次景慎微总能在很远的地方一眼认出主人,然后远远地跟着,不打扰。
所谓的王不见王,看热闹的将此当作噱头,实际有一半是鬼门魔君的刻意回避,还有一半是景慎微小心翼翼的配合。
我陪了景慎微七年。
七年是二千五百多天,这二千多天里,我没见他笑过。
和我一起陪着他的,还有一只黑金客铃。那客铃被他日日佩戴,常年抚摸,变得通体光亮。他隐约记得客铃是故人所赠,却记不起故人是谁,因何而赠,只想着这是极宝贵的东西,极是爱重。
我是知道的,这客铃其实只是主人借花献佛、顺手而送,并非主人亲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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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只猫,我早有自己寿数不长的觉悟,但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却奢望能多陪陪景慎微。
他太可怜了。
他那般强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他没有快乐,没有寄托,没有依靠。
他是世人眼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有我知道,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他渴望的只是凡人的快乐。
他每一天都在难过。
更可怜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
他经常在夜里看着世间万家灯火,旁人说他这是心系天下,我却知他只是在寻找一盏灯做他的归处。
他太孤单了,我舍不得丢下他。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很难睁开眼,我闭着眼时,总会想起景慎微在灯下写信的样子。
他从不肯将那些信示与人,有的信写完就烧了,只有最早写的那一批夹在书里,逃过了火烧。
我曾不小心踢落他书堆,见过几封从书页中掉出来的信,那信纸发黄,有些年头,大约是在他苏醒头一年里写的。
若我识字,便可读出:
“鬼门君。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市有诞妄录诸书,于君多有冒犯,然越禁越盛,乃至洛阳纸贵。查知,书库多置于魔域,直捣书库,方能一举销尽。此离明岁仙魔商盟尚有时日,恐日久书滥难禁,故修书与君,望仙魔两道共禁此书,盼复。”
这是第一页,后面还有几页,每一页都写了一件公事,末尾都写着“盼复”。
景慎微处理每一件仙务,都会念及便利魔域,以修两道之好。魇门十使与景行宗往来频繁,其实这些事不必专门修书给鬼门君。
而他,却以每一件公事为由,给鬼门君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盼复。
盼复。
盼复。
未曾寄出的信,哪等得来回复。
景慎微曾问我:世人皆爱读诞妄录,书中鬼门与洗辰百般恩爱,为何书外两人却如陌路?
陌路到,连写信,都要小心措辞,写了又不敢寄。
他问:我是否与鬼门有故?
我点过许多次头,他也不知信了否。可我点头有何用?景行宗不点头,世人也不点头。世人爱读诞妄录,却不愿少一个正道英雄。
景慎微啊,我要走了,你一个人莫要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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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利众生者无敌”——读过后便背下来的句子,准确出处未查知,大约是明代王守仁先生所著。
【注2】“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出自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卷首词《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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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番外要写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