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猫本是往生谷里一只桀骜不驯的野猫,出生自带灵根,体型比我大的动物打不过我,体型比我小的动物灵活逊于我,我从小就是谷里头的混世魔王,连谷里最厉害的女鬼们也不敢招惹我。
日子好不逍遥。
我想过要出谷,也曾出去过几次。然而人世太复杂,还是我的山谷好,好到连女鬼都是单纯的。
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我元神有缺,时常头疼。这大概便应了世人说的“福祸相倚”的道理——我平白添了些许灵根,总要付出些代价。
挺值的。
更不用说,后来我还遇到了治好我元神的人。
童殊。
——我的主人。
他给了我新生,本猫不是没良心的猫,我得了主人的一缕元神,自然要追随主人报恩。
没想到的是,本猫的后半生,追随的却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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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报恩遇到了点困难——主人并非我想追随就能追随的。
那位冷冰冰的辛先生不喜欢我黏着主人,尤其不喜欢主人抱我。
然而,他却抱主人。
每一夜主人睡着之后,他都抱主人,还拿手掌贴着主人的胸口。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在给主人渡灵力,养元神和身体。
难怪,辛先生每经一夜,身体都变得更差。整整半月,辛先生没有睡过一觉。生生把一张比女鬼还要漂亮的脸,熬得比女鬼还要吓人,眼一闭仿佛就能升天。
我一度怀疑辛先生不是人,因为但凡活人总有极限,再强的修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和煎熬。
后来才知道,辛先生居然是玉做的。
他能在主人面前慢慢地撑出重伤渐愈的样子也就不足怪了。
但我还是不懂,就算玉做的身体不死不疼,可元神总有极限,辛先生到底是如何在主人面前始终撑出一副强大的模样?
更叫本猫不明白的是,辛先生为何白日反而对主人冷冰冰的?明明辛先生夜里总是瞧着主人,那眼神就像我瞧水潭里那尾多少年也舔不上一口的青鲤的眼神,是极喜欢、极想要、极紧张的。既然喜欢,为何不肯显露在主人面前,藏着心思,不累么?
人太复杂,本猫不懂。
本猫没有喜欢过什么,曾经看上了一只母猫,但那只眼瞎的母猫跟了别的公猫之后,本猫就心如止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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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说要出谷,我没有当即跟随而去。因为本猫做了多年谷中大王,要走之前,总要有些事要交代。
本猫有种预感,这一走,大约回不来了。
主人与辛先生是在谷里呆了半月才走的。对此,辛先生之前的说法是要等身体恢复好了才能带主人出谷,若不是我亲眼见到辛先生夜夜所为,我也要像主人那般信了辛先生的话。
据我观之,辛先生这半月根本没有恢复得更好,他每一夜都在消耗,清晨时累得脱力,部要用冷水扑面才能勉强醒神。也不知辛先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甚至还真的有能力在半月之后带主人御剑出谷。
我瞧见主人在御剑时那热烈生动的期盼神色,突然明白了辛先生为何说要在谷里养伤,其实辛先生想养的并不是自己的身子,他是要养主人的身子。
我当时想不通,外面的饮食药材比谷里强太多,为何不出去养身体,反而舍丰就简。
待我出谷跟随主人一段时间后才慢慢明白,主人一旦踏入那乱世之中,便不肯安心养身。
辛先生是料定了主人性子。
就像辛先生料定了主人在女儿城会逃跑一样,那天本猫助纣为虐帮主人一起逃跑,被辛先生抓了现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被辛先生惩罚。
辛先生是用剑气惩罚我的,只要我靠近,那剑气就从四面八方刺来,本猫那点灵根根本抵挡不了辛先生的剑气,被刺得四肢瘫软,走路都不利索。
这实在不公平。辛先生凭什么只惩罚我这只弱小的猫,我充其量只是个帮凶,而主犯每天好吃好喝逍遥快活,辛先生对主人的气隔夜就消了,何必与我区区一只猫长久的过不去。
本猫愈发惧怕辛先生,离他越近,猫腿越抖,远远见到他,早早便躲开。
出乎意料的是,我在人世间的大多数时光,竟不是随着主人,而是陪在辛先生身边。
这不仅体现在后来的七年,前期其实已经有这种趋势,比如我跟着主人第二次不告而别后,我在蝠王洞中受伤,出洞后辛先生心疼主人有伤,不让主人带我,便自己将我兜在身上,日日照料,直到我骨伤好了才放我下来;再好比在甘苦寺去救主人时,辛先生也是拿布兜背着我去的;他还时常记着喂我有灵气的仙食……我虽是主人的猫,但喂养我的事,却全是辛先生在操着心。他理所当然地做着这些事,自然而然地让主人放心。
这或许也是主人最后放心将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吧。
我很不愿意叫他景慎微。
我更喜欢叫他辛五。在我看来,他做辛五的那段日子里,才像个正常人。他当辛五时,可时暂时脱离景氏的捆绑以及臬司仙使的职责,他当着五哥会生气,会喝酒,会笑,虽然比起常人还是要克制,但比他是景慎微时还是好太多了。
景慎微……光叫着这个名字,我都难过。
我的余生,便是一直跟着只唤表字的景慎微一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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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主人将我留在景行山之后,我沮丧了一阵。
并不是因为主人不带我走,而是我知道主人一旦留下我,便是当真要与景决割席断交了。我虽然吃过许多景决给我的好东西,但这并不能让我吃里扒外,我是只难过……
因为他们分开,哪一方都不可能过得好,我看着景决痛苦,想着主人或许也过得不好,心中便十分难过。
我留在景行山的头三日,在山上游荡,第三日晚开始见到景行行者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那些行者们说着大获全胜的事情,一个个意气奋发,他们说臬司仙使如何能战,说鬼门魔王如何以一敌万,可他们口中的两个大英雄,我都没见着。
终于在第四日,见到了失魂落魄的景决。
那日我坐在景行山三千玉阶顶上的古树上,远远地见到了缓步行来的景决。
他还是那副身体,走路的姿势仍旧挺拔,却让人觉得变了一个人。
待走得近了,我看到了他脸上纵横的伤疤以及死灰一般的面色。
若非他见到我时,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我都要以为景决已经死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由放低声喵喵唤他,他只盯着我,木着脸皱着眉,想是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吓得我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他像要从我身上看穿什么,瞧了我良久,而后恍然缓缓垂下头,挺直的背突然卸了力,踉跄了一步,失态的对我道:“猫兄,是他把你留给我的?”
我听了一怔,景决的声音……变得沙哑粗涩,像被砺石磨过一般,语气中是深刻的绝望。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他背上用布包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