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门阙如今乃修真界第一楼。
魔域众人视此处为朝圣之地,每日皆有无数魔修前来谒见,阙楼后面的魔市也红火异常。
童殊却不常在魇门阙。
这七年间,他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魇门阙全交给了魇门十使打理。
忆霄作为主事,做的很好。
温酒卿燃烧内丹的伤后来被童殊治好了,渐渐在十使中也能独当一面。
十使们皆有职责在身,被童殊指派到魔域各处。
他身边只留了一个修为极浅的修士辛五。
但辛五是何人,有何来历,魇门阙讳莫如深,魔人们便也不敢妄加猜测。
今日魇门阙仍是掌了两排红纱宫灯,“归灯”今日有幸等来了主君。
温酒卿是听到殿外辛五的脚步声,才发觉童殊到了。
这些年童殊的修为愈发高深莫测,若不是身边带了辛五,几乎是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捞不着他片羽。
“酒卿姐姐,那人呢?”童殊的声音响在虚空。
温酒卿习惯了童殊的身法,她朝着声音来处远远地扬身道:“那人自称傅谦,昨日夜里到的。还带了个人濒死之人来,忆霄出手救治过了,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有些伤处,可能还需主君出手。”
童殊在她话落音时,出现在了主座上。另一边,辛五也迈进了殿里。
童殊道:“把人带上来吧。”
待人上来之后,童殊微微地眯了眸。他想,傅谨有名有姓,却是一个……和尚。
待细看之下,便觉出原来是老熟人——甘苦寺的念空。
念空这七年间在仙道声名鹊起,佛法高明,近年更是被授了方丈权仗,成了最年轻的佛门住持。
他是一嗔大师关门弟子,又自始是素衣系的弟子,为人克勤克俭,慈悲心肠,待人和善,连童殊也赞过几次。
此次念空大师来,却不是以甘苦寺方丈的名义,而是自报家门——傅谦。
童殊问:“你以什么身份来见我?傅谨的弟弟?”
傅谦道:“我与傅氏早断尘缘,我此番来是以红尘客傅谨的身份,求您一事。”
“红尘客?”童殊轻叹一声,“大师乃方外之人,何来红尘身份?”
“有人爱我多年,我却不知。”傅谦道,“我心许佛法,心上放不下人。我这些年伤他至深,差点害他丢了性命。曾也生出红尘意,而今大彻大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将回方外去,想要红尘中留他一命。”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他?”童殊道。
“凭魔君多年观察我,欲传我一嗔大师衣钵。”傅谦道,“我经此一事,已做取舍,了断尘缘。往后佛法无边,我心坚定。这世上再无傅谦,只有念空。”
“一嗔大师在晚年收你入门,果然没有看错人。”童殊道,“我替你救他,也传你紫金钵。只是你得真心回我,你可会半途还俗?”
“我自幼心向佛门,此身绝不可能离佛门。”傅谦道,“他不过是累我所伤的红尘苦子,莫再连累他为好。”
“很好。”童殊取出了代替一嗔大师保管了七年的紫金钵,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此人法号叫情空,俗名叫什么?”
“傅诚。”
诚、谦两字都有言,傅诚是傅谦同辈分的堂兄。
---
傅谦去后,童殊若有所思地默坐许久。
昨日他们去了芙蓉山,发现柳棠自爆的法障又向外延伸了,一开始只罩着北麓小苑和石镜湖,如今已将芙蓉山大半罩住了。这不是单单一个人的真人修为可以做到的。
所以,当年,柳棠还带了谁的真人修为来?
不言而喻,只有素如。
这个推测让童殊与辛五都深深震动,久久难言。
有着两个人真人修为的法障,持续地往外延伸,驱赶着人,也隔绝着罪恶。
当年柳棠临别时与景决说他能拖延十年,而后两个真人修为的叠加,产生了强大的效应。
这法障有一日可以覆盖整座芙蓉山。从此山里进不了人,那些清洗不了的罪孽,和埋藏着的数不清虫卵,将被永远地镇在两个真人的法障之下。
天网阵因法障的延伸而可以从芙蓉山撤离,而芙蓉山成了只有童殊能进去的地方。
昨日童殊又在芙蓉山点了招魂灯,仍然没能招回柳棠半缕神魂。
柳棠固执地守着芙蓉山,不放外人进去,也不放里面的一切出去。
---
今日他们赶了大半日回到魇门阙,辛五知道此时童殊乏得很,他近身单膝跪在童殊身前,要替他除靴。
童殊摆开腿,不说话地望着他。
辛五抬眸,迎着对方重重的目光,道:“你有心事?”
童殊仍不作声。
辛五叹了口气道:“不用去帮他。”
童殊冷笑一声:“你倒是对他够狠。”
辛五对景慎微狠到带走了所有东西,只留了一只不是童殊送的客铃。
辛五不愿左右童殊的意愿,虽然现在童殊是最有能力助景慎微渡溯劫的人,他也不愿开这个口。
童殊瞧了辛五良久,见辛五始终无动于衷。对方七年来一直这样,对待景慎微像是对待仇人一般,一个字的好话都不肯说。
童殊最后败下阵来,烦躁地抬步出去。
辛五见他没有换衣,便知他还有事做。赶了一天的路,连轴转不歇,辛五心疼,快步追上,想去拉住童殊。
童殊这些年虽然不肯与他有更亲密的动作,但牵手是肯的。
此时辛五握着他的手,轻声哄道:“我替你去救傅诚,你先歇一歇。”
童殊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瞧着辛五,没有挣脱他的手。
童殊随着修为渐长,已经能很好的掩盖情绪。此时望着辛五,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寝殿。
辛五跟着进去,帮他沐浴更衣,坐在他榻下,听着他呼吸渐长了,才抽身去救傅诚。
童殊却在辛五离去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天夜里,他只身去了一趟景行山,却在山门下又折返了。
因为他看到月色下,一个熟悉的女修士牵着一个六七岁女童走进了山门。
那是久不露面的焉知真人,瞧那身法,修为应该快恢复至真人境。加上素如熟知景慎微的功法,有她相助,景慎微晋上人无碍。
童殊想:既然焉知真人肯出手,景慎微的溯回也就不需要他了。
童殊白跑了一趟,于黎明时回到魇门阙。
正撞上在守在门前等他的辛五。
两人什么都没说,辛五上前牵了他的手,他没舍得挣开,任他引着回了寝殿。
这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忆霄来报:“臬司仙使启动晋上人的溯劫了。”
---
七日。
童殊等了七日。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为何要等,也不知能否等到。如果这一次,那个人再一次没有选他,他真的要赶辛五走了。
这是童殊忍了七年,第一次想要给人一个机会。
这天正午,上人的叹息传到了千里之外。魇门阙离景行山太远,论理魔君境也是听不到的。
但魔君大人的修为已近飞升,在所有人都听不到的距离里,童殊听到了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叹息。
听那一声洗辰上人的叹息,像是世间可断之物尽数断开,闻者心脏跟着四分五裂。
这天于景行宗是个大喜日子,鲜花夹道,彩绸飞扬。
而这天于景行宗又是个大悲日子。
夜里,景行山的仙钟自鸣了二十一响。
是彻底的丧钟。
景慎微在晋了上人境后,却溘然辞世,而后消失不见。
景行宗悲恸地取下彩绸,挂上白绫白幕,写上了浩气长存的挽联。
天公似都为此悲恸,下了大雪来送洗辰上人。
---
魔域的雪也好大,魇门阙的风灯被吹得轻轻摇晃,红纱宫灯把白雪照出旖旎风光。
童殊睡梦中忽听得一阵叮当铃声,他于困意中睁开眼,便见辛五正关了门往回走。
寝殿的灯只留了一盏,罩了红纱。
红纱滤出的光,好似七年前松涛阁里撩人心弦的红光。那夜童殊扮作红琴,被景决砸了万金买下了春宵一夜。
红光照得辛五容姿绮丽,童殊撩起纱帐,对上辛五不同往常的双眸。
辛五这双眼眸,在这一刻起,有了童殊熟悉的力量。
童殊道:“你现在完整了?”
辛五,不,是景决,道:“完整了。”
童殊道:“我以为你至少需要五十年。”
景决跪在了他的榻边,仰头瞧他:“七年已经太久。”
“不够久。”童殊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景决握住了童殊的手,他的力道不同于辛五平日小心翼翼的试探,景决不容他抗拒地将玉白的手捉在掌心:“你恨我一辈子罢。我做你一辈子的追逐客。”
“恨太煎熬,成日想着,惹人烦闷,”童殊冷着脸道,“我若恨你,岂不是得成天想着你?”
“那你也不要原谅我。”景决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才好叫我日日煎熬,不敢懈怠。”
这种撩拨的小动作是辛五从来不敢做的,童殊被那手指摩得声音失了冷硬:“以后只有我了?”
“只有你了。”
“景行宗怎么办?”童殊想要抽走手,“你还未找到接任的臬司剑使,不能半途而废。”
景决更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律规和章程已修毕,此后只要依规行事,总能选出仙使。臬司剑灵与我的元神剑合一,暂在我处,待新使选出,再送出臬司剑。”
童殊还想挣脱:“你不是半途而废之人。”
“世事两难全,我不要江山,我要美人。”景决双手握紧了他,“而且,依你之言,我并不算半途而废。你当年留了山猫予我,便是不忍心我被击垮,留了一丝念想给我,要我坚持下去。而山猫的寿数便是死限,它走了,你便不肯等我了。”
童殊抬脚去抵景决靠近的身体:“我若当年不留猫给你呢?”
“你若不留猫给我,在我分离元神后,景慎微便会死心而不肯醒来。我当年就已来找你了。”景决握住了童殊脚踝,“可你居然这么狠心,留了山猫给我,要我悟此事许多年。你要当盖世英雄,却要我去护江山。”
童殊想要抽回踝:“我自小立志一剑安九洲,我做不到的事,总要有人能完成。”
景决捉住了他另一只踝:“你自己也可以。”
童殊深喘了一口气,眸中泛出水光:“我不行,我是魔修。仙魔两道自成体系,不是谁能统得了谁的。仙道事,还需仙道毕。”
景决得了空隙,松手俯下身,沉在了童殊的眸光里:“可你也不必如此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