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十余年,上邪终于回到了童殊的怀抱。
童殊轻拍着上邪,道歉道:“我原想接你回魇门阙,可我后来自身难保,把你留在师兄处,他是乐修,最是懂琴……想不到……”
童殊说不下去了。
他想不到上邪竟然会被残酷镇压;他想不到柳棠会变成这样。
童殊一手掌心按弦,一手抚着琴声,将脸贴在上邪琴弦上,抱在怀中,终于让邪渐渐安静下来。
童殊心中记挂着柳棠,方才斗琴,柳棠在绝处自甘放手,必受反噬。将上邪安抚平静后,他抬头去寻柳棠,转眸定在柳棠身上,立即骇在原地。
柳棠方才大约是呕过血,不知他是如何忍住没有咳出声,满口的血淌下嘴角,红湿了一片衣裳,他茫然地拿手去擦脸,又把血擦得满脸都是,衣袖也被染红了。
他本就形容落魄,此时污血脏染,半旧的碧色芙蓉宗服更显蓝缕、被血染红的金边酒醉芙蓉更显惨淡,整个人说不出的潦倒可怜。
他身形枯瘦如材,面色如死灰一般,神情痴呆而麻木,只愣愣地望着抱着上邪的童殊,连呼吸声也刻意放轻了,像是怕打扰到他们重聚。
童殊看着这样的柳棠,想着曾经的解语君是何等的英俊倜傥人人称道,他心中难过,将上邪背到身后,缓缓地走到柳棠身前,蹲下,仰头喊:“师兄。”
柳棠木头一样滞缓地垂下头,瞧向童殊,他满脸血污,一双眼睛空洞得反显得干净,他迟钝地分辨了良久,眼里缓慢地划过无数个月升月落。
他像是在五十多年没有尽头的长夜里跋涉,终于等来了曙光一般,眸中浓郁的夜色渐渐化开,缓缓点了些许亮光,混沌的眼底拨开一线清明,终于映出了童殊的人影。
他干涩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地唤道:“小殊。”
童殊已经不是陆殊的那张脸,失智的柳棠认识能力不济,却能毫不迟疑的认出童殊。
童殊鼻头一酸,用力的点头:“是我。”
柳棠混沌了几十年,麻木了太久,连寻常的表情做起来都颇为困难,他大概想让自己看起来郑重一些,目光凝得格外重,对童殊一字一顿道:“我把上邪,给小殊带回来了。”
童殊眼中酸楚不已,哽声道:“嗯,我知道师兄一定会带它回来。”
柳棠又深深瞧了童殊良久,而后缓滞地转了转眸光,撑手抬膝。
童殊以为他欲起身,抬手去扶他,却没想到柳棠正好借着他的力,翻过腿,笔直地朝他——跪了下来。
柳棠的头垂得很低,肩膀压得很沉,腰僵硬地挺着,重重地跪在地上。
童殊惊愕得浑身发凉,忙去拉柳棠。
柳棠却如铅石般坠在地上,他缓缓地将头压到最低,额头点地,此时,他陡然有了力气一般,重重磕下,道:“小殊,对不起。”
童殊知道柳棠在为何道歉。
他在清风楼中看到戏时,难免也是有生气的,可是很快他就理解了柳棠的难处。
在陆岚、童弦思与他的三人博弈中,到最后他们三人都成了棋手,只有柳棠始终是棋子。
柳棠这个即是徒弟又是养子的处境是最艰难的。
童殊作为儿子可以要求、可以怨恨、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情感交付,但柳棠不行。
柳棠要服从,要周旋,百般为难。
童殊实在看不得这样的柳棠,他去拉柳棠起身,柳棠却死死坠在地上跪着,口中不停念着:
“小殊,对不起。”
“小殊,对不起。”
“小殊,对不起。”
像只剩下这一句话,要一口气把这些年的愧疚全都说尽似的,他不肯起身,不肯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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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听得几声,心中惶然又心疼,不知该如何劝这般只余一个执念的柳棠。而后想到什么,他倏地打个了激灵,心中生出强列的不安。
柳棠此举,像是要将胸中积绪倒尽,好似……好似再没机会说一样。
童殊不由想到傅谨最后说到柳棠没多少日子了,要他治一治柳棠。
他飞快地俯身瞧一眼柳棠的面色,印堂发黑,面无人色,再扣信脉门。
这一听脉,他惊得非同小可。
柳棠的脉象太怪了!
说是微弱,却时有强音;说是有力,却在最弱时几无博动。
这般的忽强忽弱,就好似上一刻还是春秋鼎盛,下一刻便是垂危之际。
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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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仍是俯地不起,童殊这一回蓄上了力,费好大劲将柳棠拉起,顾不得与柳棠解释,拉开柳棠的双臂,垂首贴着柳棠胸口就去听柳棠心跳。
这心跳也是怪极,忽快忽慢。
最快时似要破膛而出,最怕时又如死人般静止无声。
实在太古怪了。
好在童殊读经甚广,上邪经集阁中不乏有此记载,这般怪象大多与经脉或是金丹相关。
再探经脉,亦是怪极。
柳棠全身经脉似堵似疏,堵的地方像死人,疏的地方甚至又比真人的经脉还要通达!
童殊忙又抬掌按在柳棠丹田,去探柳棠的金丹。
等将脉息、心跳和金丹皆诊过,童殊心中一沉,柳棠不仅身体极怪,修为也是极怪。
尤其柳棠的金丹,更是怪中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