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年少时不肯承认,实际上,他是一个乐修。
音律高雅,是除剑外之外所有道派都推崇的一门道术,却又仅被视为辅修之术、不堪大用,有三个原因:
一来音律初成容易,只要稍学一学,便能弹上几曲,附庸风雅足以了;
二来音律正面对战时无法作为近身使用,常不被视为必修术法;
三来音律略学容易,精学却难。要学精得先学指法、乐谱、鉴赏、修养等等繁杂的文课基本功,极占精力,十年之功也只是小成而已,这便极耽误武课的修习。头十几年里在武力上很难与学剑学拳学枪等修士对战,属于最为吃力又不讨好修习门类。
是以,鲜少有人将音律作为主修之业的。
于是这修真界正宗的乐修,实际是比剑修还要少。
童殊活了七八十年,知道的正宗乐修仅三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柳棠,还有一个是他母亲童弦思。
连以琴剑双修著称的陆岚都不是正宗的乐修。
因此,同为乐修,柳棠的厉害与要害,童殊最熟悉不过。他要安抚柳棠静下,自有办法。
起琴,拨弦,琵琶声幽幽响起。
这是一曲极普通的童谣《劝我儿》,共有三段,童弦思常弹给幼时的他和柳棠听的。
一要我儿欢喜;
二劝我儿读书;
三哄我儿安睡。
在听到第一段时,柳棠皱着眉望过来两眼;
待到第二段,柳棠已经减慢了动作,景决随之放缓对战并示意乾玄四子退战;
等到第三段,柳棠慢慢地停下来,他茫然地望向童殊,虽然目光仍是空洞无神,却已经能集中在一处了。
这曲子里,童殊加进了《止争咒》。
单是《止争咒》,肯定是安抚不下柳棠,童殊太了解柳棠了,用了柳棠幼时曾听过无数次,后来柳棠长大了又弹着哄他的《劝我儿》作为主旋律,只是要没有完全失了心智,以童氏指法弹此曲,再融入上邪心经,灌进灵力,大抵都能奏效。
果然,三遍过后,柳棠安静了下来。取下长琴,翻指弄弦,合进了曲调里。
柳棠此时的神情,像是在哄小孩。
童殊鼻子一酸,差点又涌又泪出来。
合曲数遍之后,柳棠身上的攻击之意终于止息住了。
童殊抱着琵琶步步靠近,最后停在柳棠身边,拉着柳棠坐下。时隔多年,第一次当面叫了柳棠一声:“师兄。”
柳棠木然地望着童殊。
童殊微微哽咽,轻声劝道:“师兄,我先替你把剑拨了。”
柳棠依然没有回应。
这样也好,无痛无觉,一会拔剑也就不那么痛苦。
冉清萍的使剑手法,童殊在上邪经集阁中是研究过的,是以这把扶倾剑童殊知道怎么拔。
尽管设想过柳棠的痛觉是麻木的,但当童殊绞着肉取出剑时柳棠仍然无知无觉时,童殊还是又惊愕又难过。
喂药,缝线,包扎。
柳棠都是木然而僵硬的。
再柳棠把头发梳好,盘上。
这一切做好,童殊转向冉清萍。
童殊所停之地离冉清萍的断臂不远,他快步捡回断臂,回到柳棠身边。只这片刻的分开,柳棠已现了一丝躁动,他便不敢离开了。就地取出山阴纸将断臂包了,这样能保断臂七日内不腐,然后隔着一大段距离向冉清萍深深折下腰:“洞枢上人,我替大师兄向您请罪。”
冉清萍的眼瞳如同上次相遇时一样没有光彩,他循着声音望过来时,目光里有沉沉的份量。
这是扶道境的神识份量。
扶道境上人的修为睥睨众生,已超脱□□的痛苦,只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息,冉清萍的气息已渐稳,平静地道:“罪不在柳棠,更不在你,在于背后之人。”
尽管知道洞枢上人清明淡泊,当听到对方说话时不带任何怨恨之情时,童殊还是为之一震,他由衷道:“上人高义,可我师兄毕竟断您一手,我略通接骨术法,以您的伤势,只要在十二个时辰内将断臂接上,休养妥当,尚能复健。”
冉清萍轻轻勾出笑意,只是那笑意过于客气,听到复健竟没有丁点儿兴奋,倒像是反过安慰童殊似的,温和道:“能接也罢,不能接也罢,并不要紧。”
这并非小病小痛,而是一只手!
就算是超脱了肉/身的痛苦,失去一只手亦并非寻常病痛,断臂使肉/身不再完整,会影响战力,甚至还会减退修为。
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风轻云淡到这种地步,这等境界,童殊惊愕之极,无法理解。
经史里载修者入扶道境便解脱自身,可随缘点化世人,乃晋为上人。童殊想,冉清萍这样的反应或许正是上人该有的境界。
他不由嗟叹,这其中境界的鸿沟,已经不止是可望而不可及,而是理解不了,想象不出,体会不到。
童殊没把握以冉清萍的境界会如何对待他接下来的请求,但他还是得问,于是开口道:“上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冉清萍在他开口之时,便凝视着他微微地笑了。
童殊被他看得说不下去,只好难堪地低下头。
他自省:得寸进尺,是我过分了。
然而,冉清萍接下来的话,再一次出乎童殊的意料,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童先生,你带不走他的。”
“为什么?”童殊抬头。
“除非杀死他,否则带不走他。”冉清萍道。
好似回应冉清萍的话一般,原本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柳棠突然睁大了眼。
童殊感应了柳棠的变化,但他以为方才他能控制住柳棠,现在也是,所以他只是很平常地回头。
下一刻,一道凌厉的弦飞之声袭来。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