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决所有思考都写在脸上,他的神情从试探到戒备到期待到得到确认时的放心,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大松一口气后不知想起什么,又现出忧色道:“宗主,我突然不记得很多事情,我不记得我为何在此处,也不记得昨天做了何事,如何是好?”
童殊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音道:“不妨事的。我有时也忘记一些事情,这不要紧,以后该想起来时会想起来的。”顿了顿,想到自己冒充景行宗宗主,这便宜占得有点大,心中惴惴,愈发蔼声道:“你不要叫我宗主。”
“为何?”景决鼻翼微翕,又露出戒备之色。
童殊须臾间计上心头,满口胡诌道:“我们景行宗一向低调行事,出门在外,你叫我宗主,容易暴露身份,多有不便。”
“那么,应该如何唤你?”景决眨了眨眼,反问。
景决这一问里,其实隐藏了其他条件——直呼景昭或是景惜暮便更加容易暴露身份,于是不能称名讳——那么,还有什么能叫呢?
童殊一边惊叹景决脑瓜儿之好使,一边又难住了,正作沉吟状,却听景决突然道:“侄儿。”
童殊讶道:“什么?”
景决又道:“大侄儿。”
童殊听懂了,一时哭笑不得。小孩都喜欢把自己往大了说,遇到比自己年纪大的“小辈”免不了兴奋的摆摆谱。童殊心想,这么一算,那岂不是我被景决占了便宜?正要反对,那边景决已经一锤定音道:“这样也罢。”此事已定,又另起话头道:“侄儿,我们此行去往何处?”
这便让童殊反对的时机也没有了,童殊只能默默地咽下身份错乱的不适之感,转而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童殊原本想要前往芙蓉山寻找大师兄的线索,眼下这情景怕是不能带着景决涉险,最好是带景决往安全的方向走。这里往西走三百里,有一座甘苦寺,乃千年古刹,在佛修界地位超然,住持一嗔大师更是人人称道得道宗师,童殊与甘苦寺颇有些渊源,往甘苦寺去,既保安全又能见故人,一举两得。想定,童殊便道:“我们去甘苦寺,那里有又大又甜的灯笼柿,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柿子!”
景决眼里放光,却又矜持道:“不吃。”
不是“不去”,而是“不吃”,然而童殊并没问吃不吃。孩童心性,心思最多藏一半,小景决能做到“拒绝”,已是超出寻常小孩了。自律克制不足,尚存着凡人脾性,亦有常人喜好,可爱三分,天真三分,剩下四分如半染的白纸一般待画笔描就。能见到这样的景决,于童殊而言,千载难逢。他一开始是存了几分揶揄打趣的心思,这会却是纯然的庆幸。
童殊一时满心欢喜,面上和颜悦色,诱问道:“你今年几岁?”
景决大约是觉得这问题景昭居然不知、且一问再问,面露责斥之意,装作大人样,皱起眉,摆起叔父的谱道:“你平日被俗务缠身,忘记我年龄也不为过,我便再告诉你一回,往后莫要再问。”
童殊被训得连连点头,显然这举动极大的迎合了小景决,景决微微展颜,露出满意的神色,忽闪着大眼睛,道:“我今年六岁。”
六岁?!不可思议!童殊猜想到是黄发垂髫小儿的年纪,但没想到这般小。所以,他面前这个长相清隽、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里面装的其实是一个六岁娃娃的灵识???
景决竟然回溯了七十余年?
这是正常的回溯?童殊在上邪经集阁中看过不少仙史,不敢说过目不忘,但对有关异象记载还是有印象的。他努力回想一番,只隐约记得曾有一仙者回溯期近百年,但缘由记载不详,除那一例之外,再无回溯期超过五十年的。原是可从上邪经集阁再查其他相关记载,可不知为何,他于上邪经集阁的权限越来越小,如今只能打开一小块,凭神识粗略查了索引,已无权限查阅异象一栏,眼下是无从考证了。
童殊叹了口气,看景决正背着手有模有样地在踱步而行,童殊低声沉吟着:“也不知你是修为过高,还是有所疏漏才导致这奇长的回溯,福祸难料,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景决约摸听到支言片语,回身询问道:“方才已定往西走,又有变故?”
耳朵还挺好用的!童殊心道。然后笑道:“不变了!咱们就是往西走,去摘大柿子!”
景决满意的点点头,勾起唇角,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笑意。
童殊一下便怔住了。
宜笑遗光——这是童殊脑海里应时冒出的词。
这是童殊第一次见景决笑,不曾想这张冰冷的笑起来竟如此生动和惊艳。那笑里仿佛有光,如清泉漾动微漪,如星河映着皎月,让人一时不知身在何方今昔何昔,世间只余那清漪与月华。童殊怔忡道:“你该多笑笑的。”
不想,这一说,景决倒板起脸道:“我没有笑。”
童殊道:“你笑了。”
景决大声重申:“没有笑。”
童殊投降道:“好好好,没有笑。可是,笑有什么不好吗?”
景决道:“不好。笑则忘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不以物喜。”
童殊:“……”景行宗育人极严极苛。今日算是见识了,才六岁的小儿,已经被“盅毒”到这般境界。
正感叹间,忽听景决又道:“侄儿,尊长有礼,你不得再叫我‘你’,你当唤我小叔父。”
童殊:“啊?”
景决道:“你已经数次直呼于我,之前的既往不咎,之后必得以长序称我,否则——”
童殊有些头疼,道:“否则,你还罚我不成?”
景决年纪小小却思路清晰,知道出门在外,无人倚仗,人小力薄,罚是肯定罚不了童殊的,想了想,道:“你既要我唤你侄儿,那么你当唤我小叔父,否则无以对等。你若不唤,我便也不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