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心中惊涛骇浪,若在从前,在陆殊的雷霆之怒,对方的人少说也要丢掉半条命。
然而,以童殊现在的心性,面对着辛五这张清艳到不可方物的脸,想着这一段日子的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童殊把要冲破喉咙的怒语,生生咽住了。
张嘴无言,心中却是明白的。
这笔帐童殊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资格指责辛五。
虽被全盘安排,但得了好处的是他。
他想回来,辛五让他回来了,甚至用了更好的方法,留了他全尸,还叫他不必走鬼道;
他要审视世道,辛五便陪着他走了一路,替他披荆斩棘,两肋插刀。
这好的已要挑不出毛病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再有所求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只是,人非草木,做不到无情无念,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的人生,被旁人篡改了,难免要大为光火。
童殊心中一阵烧着烦躁的火,一阵淋着理智的冷水,冰火两重天间,他因元神有残,道心轻震,头痛起来,眼角微微发红。
这点微妙的变化,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一双手先于他扣住了脉门,沁凉而冷肃的灵力不容抗拒地自经筋走遍他全身,童殊眼角的红色瞬间被镇住了。
他一颗道心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冰火夹缝间,恍惚地去看辛五,辛五只是淡淡地收回手,一副等他开口悉听尊便的模样。
感受着辛五的灵力兢兢业业在他体内镇息,童殊知道自己不可能大动干戈了。
他拧眉望着辛五,而后目光游移到某一处幡旗之上,随着那幡旗猎猎招展,他的心绪也跟着一颤一颤,眉间缓缓松开,小半晌后生生忍住了暴躁,能做到表面的心平气和来捋明白这件事。
若说起先不知,但一段时日下来,再猜不出个所以然,童殊这脑子便是摆设了。
能将他的魂安安生生从戒妄山放出来,能与鉴古尊平辈论交,能与冉清萍有相交之谊,这世上有此能耐与资历之人没几个。
境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升的。屈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轻轻松松就要进悟道境,眼看就要晋为真人,这进阶速度仙史上找不出几个人来。
剑修更是难得,当世正经的剑修,统共也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是藏锋境的剑修?
加之辛五还对他常用的术法了如指掌,这只有经常与他交手的人才可能做到。
而与曾他数次交手还能全身而退之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更何况,辛五自始至终没有刻意掩饰。
没有掩饰自己是剑修,没有掩饰自己的境界,没有回避与景行宗人的来往,也没隐藏冷酷的性子,所有事情一直都明明白白呈在他眼前,由他猜,仍他想。
那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审察之态,除了臬司剑的主人,这世上又有谁敢、谁能?
景决,景行宗大能,奉天执道的臬司仙使,大名鼎鼎的洗辰真人——竟然换了个身份到他身边,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样的结论不难推断,只是令人不敢置信。
因为说不通,所以无法相信。
这世道之变,这魔道之乱,要找出源头而将他陆殊这个引子放出来,说得通。
但是,何必劳驾臬司大人亲自出手?
就算亲自出手,又何必自殒道体?
好好的一个悟道境的真人又为何弄到现下还要重新修练的境地?
就算是再一心求道,一心证法,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为什么?
童殊想不明白这症结,是以多少次猜到了景决的名字,都不敢将辛五与景决联系起来。
他每天一口一口叫的五哥居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臬司大人?每每想到这个可能,他浑身便是一个激灵,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辛五问他,你想听到什么?
这个问题童殊当然要问,他道:“我何德何能,得你大费周章倾囊相助?”
他原想直接道出景决的名字,对方既然缄口不提,他便也不说破,私心里他还想看看,辛五到底要到何时才肯主动承认身份。
辛五公事公办地答:“为仙魔相安,事实真相。”
童殊道:“景行宗也查不出芙蓉山血案的真相?”
辛五垂下眼眸:“线索极少,却总有与你相关的事件出现,最好的方法是用你引对方出手。而且——”
辛五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这五十年世道巨变,人心不古,只景行宗已经不够。”
童殊自嘲道:“所以,你为了仙魔相安,把我这个魔王放出来了?”
好让我这个魔王好好干活。
就像五十年前那样,但凡仙魔有冲突,臬司仙使与魔王各安各方;若仍治不住,便是臬司仙使与魔王会面商谈,各让一步,取中庸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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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法子原是令雪楼开创的,令雪楼作为魔君与上一任臬司仙使,也就是景昭的父亲,每年都会在魔域边境见一面,两道一年中的诸般纷乱便在那一日的廖廖数语中定下调子。
仙道受景行宗辖制秩序已有千年习惯,臬司仙使回去施行议定无甚阻碍。
而魔道放纵,难以管束,但前有令雪楼后有陆殊,大小魔头俯首称臣,无人敢有异议。
两道保持了相安无事,由此迎来了两道长达二十余年的治世。
说起来,有那么几年,他与景决分别代表着仙道与魔道公事公办地议过事,就在冷湖边上的银杏林。
那是一大片银杏林,不长一棵杂木,秋季时漫天飞舞着心形亮色黄叶,地上厚厚一层柔软的金黄叶毯,魇门阙的小婢会在道中央摆上乌木案椅,他便是一年年抿着酒杯等景决从林子那头徐步走来。
说来奇怪,最后两年,景决提议将一年一议改为一年四议。
于是春夏秋冬,他都能看到貌美出尘的臬司仙使在雨帘中、骄阳下、黄叶里、白雪里,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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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朝辛五投去嘲讽的目光。
辛五睫毛颤了颤,眸光与童殊目光相接,有一瞬间似有痛色闪过,又仿佛那只是假象,眸子里转瞬又复无波无澜,深不见底,油盐不进。
童殊摇头,辛五的眼神已经很明确了,没必要再问了。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他心中烦乱,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还想听到什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人自作主张安排了他,招惹了他,又对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要是从前,他早要收拾对方了,可现在对着辛五那张脸,他连装腔作势的凶狠也做不出来。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这是栽了。
童殊低下头,调息片刻,再回眸时,眼底如常,他没事人般干笑两声,随意地抓了抓头发,佯似无奈又气愤地道:“你们这样不经我的同意就安排我,我很生气。现在我生气了,得换你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