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客人围在房外,男人们你争我抢的声音传来:
“红琴姑娘,我出五百金,你再看看我。”
“红琴,我方才投了百朵花啊,你看我一眼吧,一眼就好啊!”
“我出千金!”
老鸪劝道:“红琴今夜已有主了,老爷们,快散了吧。”
“里面那小子算什么,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怕是别乳臭未干吧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其中夹杂着恶意揣测。
老板娘见势,大声笑着劝道:“各位老爷有所不知,里面那位先生给了万金!”
众人听了,一阵自叹弗如,说话也注意点了,叹道:“这城里何时出了这么阔绰的主?”
老板娘道:“那公子气质不凡,想是京城里达官贵人路过此处,春宵一刻值千金,人家万金买一夜,大家还是行行好,散了吧。”
男人们只能悻悻,露出艳羡的神情。却还是不肯走,在门外瞅着里头的人影。
童殊总算舒了一口。
他方才被一群狂热的男人们簇拥着过来,人多眼杂怕露馅,又不好对凡人百姓使用术法,被人七手八脚地抓,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幸好辛五全程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一路牵着。
在上闺房时,有一段很长的楼梯,楼梯相对窄仄,便有人浑水摸鱼伸来来扯他衣裳,在那一刻辛五甚至捞膝将他横抱起,领先于众人将他抱进房中。
那情景大概十分符合郎情妾意、共赴云雨,引得旁人连连惊呼。
好不容易进了屋,童殊正要跳下,而环着自己的手臂却没有松手。
童殊愕然:“五哥?”
辛五对他摇了摇头,并以眼神示意窗外。
童殊蓦然懂了——门外众人还在,一张薄薄的窗纸根本拦不住什么,还得将这台戏唱全了。
于是他学着捏着嗓子“扑哧”笑出声,莞尔笑道:“客官,您先放我下来。”
“若我不放呢?”
童殊面带笑靥,语气款款,美目妙妙,学出两三分勾人的味道,道:“那不如您抱到我榻上,春、宵苦短,我们不要虚度了才是。”
辛五目光落在他露在红纱外的弯弯眉眼,答:“好。”
窗外一阵倒吸凉气之声,童殊不由一乐,伸手勾住了辛五的脖子,果然此举又引来外面一阵骚动。
不由心中更是可乐,童殊笑得眼波流转,不经意间与辛五目光相接。
屋里的灯盏罩了红纱,薄纱将光线滤成旖旎的绯光,屋内如同铺上红纱,等待连袂的新人。外头的舞乐随着辛五的步子渐渐落下去,里头的脚步声便显出声来,一步一步朝着红床而去。童殊有种似幻似真之感,他一身红妆叫辛五抱着往床榻而去,有诡异的身份错乱感,便当真像共赴一场旖旎的洞房。
这个想法冒出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不知为何,却并不十分想推开辛五,只在走到床前时,童殊轻咳了声:“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此处离门隔着屏风和层层罗帐,外面已经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了。不必再演戏了。
辛五道:“你一贯这样的吗?”
童殊疑惑:“怎样?”
“过河拆桥。”
“你这座桥,我可拆不起,价值万金呢。”
“拆不起,便得让客人也过河。”
“若这河过不去呢?”
“你该退还我万金。”
“咳咳咳……”谈钱就伤感情了,童殊是个穷小子,他只能挑挑眉一副我没钱才是大爷的样子道:“那客官想怎么过河?”
辛五眸光徐徐凝住。
屋外吵吵嚷嚷,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屋里静得甚至听得到灯花噼啪的响声。红纱灯的弼光迷离而暧昧,辛五素白的面容添了几分艳色的绮丽,吸尽了光。那眸光忽明忽暗,闪烁着看不明白的情绪,一室绯色似乎也随着荡漾了起来。
童殊看他漂亮的唇角、眉梢、眼角,而后四目交织。
童殊直觉不该再看那双眼,手指微微蜷了蜷,抓住了辛五一角衣襟,矛盾地想要推开对方,又微妙地攥得更紧。
“童殊。”辛五道,“你何时能渡我过河?”
童殊奇道:“你指的是什么河?”
辛五眸光一沉,有痛色漫出,他张了张嘴,却无言。只沉沉看着童殊,感受到童殊抓着他衣襟的力度,轻轻地叹了口气,如童殊之前所愿地将童殊放了下来。
他见童殊穿了一身红妆,半面红纱遮了脸,只露出一双眼。这双眼,眼波盈盈,顾盼生辉。
尽管他用尽一切办法在律规内为童殊减轻了刑罚,可五十年戒妄山的针刑还是耗尽了那副陆殊身体的所有元气。
金丹毁了,躯体枯槁,血脉干竭。
曾经的陆殊最能招蜂引蝶,笑一笑都叫人倾心,喜欢他的姑娘能排出十八里地。
可是,那个陆殊永远都回不来了。
再没有陆殊肆意的笑,再没有那双灵动生光的眸子了。
当那双眸子里的星辰大海熄灭之时,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元神跟着崩塌的声音。
五十年暗夜里每时每刻的坚持,排山倒海般粉碎只在一眼之间。五十年日日夜夜自欺欺人的陪伴,根本毫无作用,减轻不了自己的惭意也减轻不了陆殊的痛苦,根本不足一提。
他想:律规如山重于生命,那么是否有什么还在律规之上?
辛五突然忍受不了地闭上了眼,他将童殊按坐床沿,睁眼,面对着童殊毫无保留的清澈眸子,轻轻地道:“陆冰释,对不起。”
童殊不明所以。
辛五眼中升起浓重复杂的情绪,五十年的默守与追证,化成低声一句:“陆冰释,我后悔了。”
“后悔?”童殊听不真切,辛五这种意念坚定,铁石心肠之人也会后悔?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辛五眼里的的那抹痛色猝然深了几分,用极低地声音道:“我可能永远也渡不过河了。”
童殊轻声唤他:“五哥?”
辛五却不知陷在何种情绪里,眼神迷离起来,眸光里隐隐有可怕的光闪过,他痛苦地道:“陆冰释,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原谅我。”
肃杀的剑意如潮水般荡开,荡得人心如刀割,这是剑修道心失守的前兆。
童殊前一刻还在观察,后一刻便机敏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他一把握住了辛五的手,捂到心口的位置,上邪灵力从交握的五指传递给辛五,他轻声地哄道:“五哥,醒醒,我好好的在这里。”
“我现在很好。”
“每一天都特别开心。”
“和你在一起很好。”
“我们之间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剑修在开锋境戾气最理,到藏锋境道心最浮动,稍有不慎便要道心失守前功尽弃。上邪灵力源源不断的输入,童殊轻声哄着劝着,终于在辛五眼里看到风止浪息。
童殊长舒了一口气道:“五哥?“
辛五目光复清明,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忘记了——童殊当即全松了气。
这是童殊没有想到的——辛五真是非常高明的剑修,已经建立起了内在自我保护机制,若遇道心动荡会强行将那些特别痛苦和无法开解的事情强行压下,会将动荡的瞬间强行封锁。表面上看起来,便像是辛五酒醒了忘记了醉时的事情一样。
这简直太厉害了。
童殊脸上添起笑意,他噗嗤笑出声,外头花天酒莺歌燕舞地的声音,他应景地嬉笑着道:“五哥,老鸪说了今夜我是你的了。按这楼里的规矩,你今晚花了金子,我这面纱当由你摘下。”
辛五道:“好。”
童殊看着辛五缓缓靠近,两手撑在床沿,将他围在臂弯里。
辛五抬手,捏住了童殊耳侧的纱钩。
童殊弯着眼等辛五揭,红纱却没落下,辛五只是用指腹轻轻抚着他的眼角,凝视着他的眼。
从前的陆殊随童弦思,有一双很鲜明眼睛,明眸善睐,叫人一见难忘。虽然这副身体的容貌不及陆殊,但神采是陆殊的。童殊底子里极强烈的个人气韵,通过眼睛这扇窗户透露出来。
童殊却是余惊未了,他不等辛五动作,先一步扯掉面纱。
他不知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对,但他可以肯定,不能再让辛五只盯着他的眼睛了。
红纱坠落,露出了如今童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