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感觉到臂弯温柔,且温暖,劲臣喉咙间哽咽,却不那么发抖了。
以前每次在他犯错误时,容修都不言不语,看上去很生气,露出吓人的表情。然后,劲臣道歉,撒娇,认错,不会超过半天,容修就会像这样,沉默地、温柔地抱住他。
这就算原谅了。容修的原谅。
和解的方式。
可是,为什么明明被原谅了,还是会很难过?
他还是不忍心,舍不得,他心里有我,不是吗?
劲臣眼睛通红,他笑了下:“一定要断了?不见面,不通电话,不发微信,要回避,你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容修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想你找个女朋友谈恋爱,将来把你宠的像个小王子,好好相爱,好好生活。我想你以后,不管笑的是真心的,还是勉强的,都有一个人比我懂。”
劲臣的笑容冻结。
他眼中露出病态的光芒,“容哥,你在说什么?”
他抓着容修的胳膊,指尖在剧烈颤抖。
“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劲臣深呼吸,“容修,你忘了吗,去年我说过,地狱的第二层,剪刀地狱,阳间再嫁,死后会被打入剪刀地狱,剪断我的十个手指。”
容修手腕遮住眼睛,“什么再嫁,你嫁给我了?”
“……我是男人!”
“所以,让你雌伏人下,让你受委屈了,让你痛了,让你苦了,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还的。”他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顾老师,别再,这样见面了。”
“不是,容修,不是的,我没觉得委屈,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用还,不要还,别还。”劲臣嗓子哑了,他挣扎着,双手从他胳膊移到他的腰身。
半晌,劲臣搂紧他,直到没了力气,才松了松手臂。
容修盯着劲臣的嘴唇,问他:“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想要的?”
劲臣觉得这句很耳熟。十年后初遇时,他就这样问过。他当时回答:容修。
那时不知他身份,只以为是明星。现在他要不起。
劲臣垂着眸子,答也不答。
如果他抬眼,就会看见容修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转瞬而逝。
容修第二次问:“顾劲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你的。”
那一瞬,劲臣窒息了下。仿佛用尽全身力道,劲臣抱紧他,突然酒意上头,一阵剧烈晕眩,“不要,我不要,我说过,我心甘情愿……我……”
容修见状,翻身而起,下床去拿纸篓,劲臣干呕了起来。
“我自己拿,你别听,快捂住耳朵呕,脏的……”
“净胡闹,捂什么耳朵,我不嫌弃。”容修轻拍他后背。
吐出了酒水,劲臣抠嗓子吐,吐光了就是胆汁。生理泪水流出,劲臣抬眼,由下至上,狼狈看他,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容修抽了纸巾,给他擦鼻子,又拿水杯让他漱口。
劲臣头晕脑胀躺回到床上,抑制不住自己越发晕眩的脑袋。沉重的眼皮忍不住阖上,他强撑着,眯着眼,看向在客房里忙活的男人。
容修把纸篓送到卫生间,就算是吐的,脏的,私心里也不想让客房服务来碰,他亲自收拾了一番,还冲洗了纸篓。
回来后,容修站在床边,倾身看他睡颜:“困了么,快睡吧。”
像是催眠的咒语,劲臣只觉意识渐渐不清晰,仿佛一个黑洞在将他吸进去,迷迷糊糊间,他还在小声喃喃,容修把耳朵贴近过去:
“我地以前遇到過咁多次,點解你一D印象都冇!係我幫你拍嘅相唔夠靚,定係我唔夠正?分佐手了你到知摸我小腿了,以前比你玩過陣你點解穩唔到?你先锡我嘅,你仲拿煙頭渌我,個煙疤好痛啊,后尾你掉頭就唔記得佐,你話我係你嘅。你飲醉佐,飲醉佐講嘅耶就可以唔算數咩?你就可以唔要我咩?你想我點遮,我灌腸都冇,你就上……”
容修坐在床边听他说。
抑扬软糯的南方语调,好听的紧,与其说是怨怼,不如说是撒娇。
听得似懂非懂,连猜带蒙,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
最后一句……
他居然在纠结这个?
顾劲臣闭着眼,说醉话,伸手摸索着。
容修抓住他的手。
劲臣紧握他指尖,神色平静了些,他感觉到,手中是容修的左手,他的力道愈发地大,“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你知道吗,知道你是容伯伯的儿子,我有多绝望。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世界都塌了,我的世界轰的一声全塌了,没有太阳了,像深渊一样黑。我不敢和你讲话了,不敢缠着你了,不敢对你哭了,不敢僭越了,连撒娇也不敢了。你姓容啊,你是容伯伯的儿子啊……容少,容大少爷,你瞒得我好苦。我苦。心里苦,嘴里苦,好辛苦……”
明明以前想好了的,哪怕再等十年,也一定会等。
你若不婚,我便不娶。
不问朝夕,不叩天地,不求今生。
现在,容修,容少,他要相亲了。
为什么委屈,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苦?
听劲臣说“苦”,容修只觉痛,心里痛,脑仁痛。
他想,自己的想法确实不够成熟,过于自信,无所顾忌。半年来他不只一次在深夜里这么想。事实上,顾劲臣的迂回战术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圈内大多同类会选的。比如,华放总裁楚放,妻子和代孕没差,彼此知根知底,花钱买婚姻,公平交易。可就算生子后离婚了,背地里还是被无数人诟病。
容修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这是违心的,是污点。
所以,现在苦,照他的计划,未来会更苦,他几乎可以预见到。
只要他说,劲臣就会被说服,会陪他冒险。
想到这,耳中仿佛惊雷般,轰然炸响,世界狂风骤雨,他看见自己披蓑戴笠,拉上顾劲臣一起,在暴风中登上审判台,亲手拉开电闪雷鸣的帷幕。
人生到处是选择题,哪条路才更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容修喉间窝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仿佛随时会气绝身死。
最后只憋出一句:“顾劲臣,让你辛苦,对不起。”
“不是你,别说这三个字,都不像你了,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要保密,很多事情你不能做主,”劲臣拼命摇头,语调压抑,“是我先招惹你的,是我心甘情愿,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死有余辜……”
容修忽然上手,遮住了劲臣的嘴。
劲臣沉默下来,唇碰到了那枚尾戒,而后他用舌尖细细描绘它的纹理。
客房里安静了很久很久。
就在容修以为劲臣睡着了的时候,轻轻的歌声传入容修耳内。
劲臣唱的是,一起吃苦的幸福。
“……我们越来越爱回忆了,是不是因为不敢期待未来呢,你说世界好像天天在倾塌着,只能弯腰低头把梦越做越小了……”
那把清澈的嗓子,醉酒中唱得断断续续。
五脏六腑,肌肉骨骼。全身有细碎的痛感,不断冲击着容修的神经。
“有时候,我真想吃了你,一口一口,拆吃入腹,从手指开始吃,吃到这里,”劲臣的指尖从容修的小指,划到他的手臂,游移至他心口。劲臣轻按他的心脏,他笑,说醉话,扬着眉,笑得诡谲,“容修,只要我吃了你,你就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
容修视线锁住他:“螳螂会吃掉丈夫。”
“是的我也要吃,”逐渐地,劲臣陷入浑噩,“我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我恨你容修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抱抱你我好想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混乱的低喃中,劲臣声音越来越小,“真的要去相亲?”
“嗯。”
“也好。”
“你想过么,像这样下去,将来我们怎么办?”容修问。
劲臣不说话。
“想过生活在一起么?”
劲臣还是不说话。
容修沉默下来。
“想过,还梦到过,不怎么好,被噩梦吓醒,这是实话,”劲臣说,他嘴角艰难地扯起一丝笑意,“每次梦到,都会憎恨自己,觉得很痛苦,想用刀割自己。可是你说过,你的东西都是瓷器,不能伤害自己,所以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瓷器。
这话委婉了。
——我的东西,都是瓷器,不是破瓦窑罐。
容修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前提是……
当时两人共浴,容修搂他腰身,骚撩的很,对他形容的是:白,像瓷器,美瓷。
我的。
我的顾劲臣是瓷器。
容修垂着眸子端详他:“可你还是很瘦,细胳膊细腿儿的……”
“不是的,我很努力的,腹肌还在,你摸摸,”劲臣拉着他的手,“我每天都有按时吃饭,就算很难受,会吐出来,也会按时吃东西。我吃了维生素,也坚持素食,我还干干净净的等着你。你抱抱我,哥哥,我还是你的吧,是不是天亮了,我就不是你的了,将来就不是你的了,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容修倚靠床头,手臂揽住他,不让他再乱动,却任他在怀里梦呓般咕哝。
有时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容修还是会认真聆听,时不时应他。然后看着他终于打了哈欠,不再失眠,渐渐入睡,这一切就像在龙庭家中那样。
劲臣面色苍白,醉得痴痴,时而疯魔,静谧中倒有种颓美感。他缠上来,与容修紧贴,隔着衣料,紧实胸膛,烫似烙铁。
容修端详他睡颜,听他哀求,脑中闪过无数他的扮相。
戏中端庄的他,妖冶热舞的他,乃至似能想象出这人大妆汉服……
想象着并肩的是这人,敬谢高堂,叩拜天地,该会是何等的绝色。
微醺的酒味与灯光中,容修看着他,看着这人在午夜中沉睡,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痕。
他本是一个在外人面前决不低头的骄傲男人。
顾劲臣失去了力气,呼吸平缓起来。他还有知觉,可他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漫步在云端,四周的一切变成虚无,身边没有容修,他惊慌极了,想抓紧他的手,却没有力气。
还不想睡啊,不想睡。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明明还没有看够你的脸,还有那么多话想对你说。
迷糊间,劲臣听见耳边他在唱歌,好听的嗓音回荡在静谧客房中:
容修轻声在唱:“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是上辈子我欠你的……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听见这魂牵梦绕的嗓音,劲臣就彻底无法支撑。
鼻尖蹭着他颈窝,感觉到大掌搂着自己,温暖而安全。
歌声很快飘远了,他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下半夜最安静的时刻。
“顾劲臣。”
容修唤他。
劲臣醉得昏睡,没有再应。
“我不会一直等你,但是将来,你可能会是我拒绝别人的原因。还记得那句‘余生请多指教’么?我想,我可能要一个人度过了,”容修倾身,撑在他头顶上方,俯下来凝视他眉眼,他的声音很轻,“刚才,我说了谎。请不要爱上任何人,别对任何人好,一辈子只想着我。无论何时,都要坚强,继续你的骄傲吧,了不起的影帝先生,以后也一定要一直帅气下去。我会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
……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挚爱”二字,连着读,就是“债”。
你是我的债,我可能要还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