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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刚降,街上彩灯高悬,四?处仍是吵吵嚷嚷的,热闹得不输白日,吆喝声一声接一声,摊贩似是不知疲。
酒楼高塔上悬满了灯笼,放眼望去,如天河跌落凡尘,将星光撒得四?处都是。
容离这才明了,原来丹璇当真不是单家老爷和夫人亲生的,这一趟本就觉得叨扰,此番更觉得不能多?留了。难怪丹璇当年跟着容长亭去了祁安,想来……多?半是为了报单家的恩情。
林鹊年纪大?了,得微微眯起眼才看得清容离的脸,这迷离的彩灯下?,容离垂着眼,眸光晦暗,眼下?小痣莫名像是一滴泪,可?怜得紧。
容离还未说话?,便察觉林鹊将她的手又捏紧了几?分。
林鹊皱着眉头看她,往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虽说丹璇是我和单栋从山上捡来的,可?凡事都讲究一个缘字,既然将她带回了单家,我和单栋便是把她当作了亲女儿,原……也不想她为了单家委屈自己去祁安,可?她走时却是一句怨言也不曾说。”
容离气?息一乱,压着声问:“姥姥可?还记得是在哪儿捡到我娘的?”
林鹊脚步一顿,朝某一处望去,眼眯着,“出皇城北门,约莫三里处有座犬儿山,那?山不高,半山腰有座空庙,空了数十年了,我和你姥爷就是在庙里捡到的丹璇。那?日办了丧事,要下?山时忽然下?了雨,我和你姥爷进庙里躲雨去了,恰好听见婴儿啼哭,一看,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丢在了山上。”
她顿了顿,有些踟蹰,“本是不该抱回来,毕竟那?地方有些晦气?。”
容离讶异,随即问道?:“为何?这么说?”
林鹊轻叹,“那?庙是空着的,山又是座坟山,故而常常有人在庙里停棺,有些棺椁一放便不抬走了,丹璇尚在襁褓时,便被搁在了一口棺材边上。”
将小孩儿弃在山上也就罢了,还放在棺椁边,多?少有些怪异。
林鹊捏着容离的手,“那?小丫头哭得凄厉,我和你姥爷哪能装作听不见。刚听见这哭声时,我们还被吓了一跳,毕竟那?山上黑灯瞎火的,这哭声来得吓人,可?细听……又不像是什么妖鬼,便凑近看了一眼,看见了个约莫是刚出生的小孩儿。”
她细细回想,一边道?:“裹在暗红的襁褓里,脸哭得又皱又红,看不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一时心软,便去抱着哄了一阵。雨下?了一夜,我便抱了她一夜,后来才发觉这小孩儿一直哭,约莫是饿了。”
容离静静听着。
华夙淡声道?:“若是凡胎,怕是已饿个半死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往后伸手,攥住了华夙的黑绸一角。
林鹊又道?:“总不能将她留在山上,我和你姥爷把她抱回去了,走前壮着胆子推开了边上的棺椁,里边竟是空的,如今一回想,仍是觉得古怪,谁家下?葬时不将棺椁抬过去,哪有放着棺材在庙里,背走尸又弃了婴的道?理?。”
“总不该是棺椁里的东西?忽然诈尸,把人吓跑了,抛得急,连婴孩都忘了带。”华夙蓦地出声。
她的黑袍被拽得一紧,垂头才看见容离手里攥着黑绸,还白着脸闷闷不乐的,这才道?:“我不说就是。”
容离暗暗瞪了她一眼,声音低低地说:“娘竟是这么到单家的。”
林鹊敛了眸光,拉着她避开了过路的人,“丹璇许就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丢弃在山上的,至今也不知丢她的究竟是谁,可?太狠心了。”
容离沉默了一阵,掂量着开口:“那?娘幼时是什么样?的,我在容家时,鲜少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事。”
林鹊一听到“容家”这二字,当即又不乐意?了,神色却还算平静,“她幼时啊,不大?爱说话?,可?却分外懂事,我白日里绣花时被针刺着了手,夜里想借着烛光绣完,四?处寻不着,后来才知那?丫头悄悄拿去接着绣了,绣得还有模有样?的。”
这样?的事倒是稀奇,从前在容府时,容离听到的顶多?是什么,大?夫人身子弱,大?夫人性子温和,大?夫人鲜少露面,大?夫人与老爷如胶似漆……诸如此类的话?。
“山精?”华夙皱眉。
容离暗暗朝她睨去一眼,不解其意?。
华夙兀自道?:“山精化形后模样?与人无?异,心志却甚是老成,只?不过山精这等东西?向来脆弱,修为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只?有半魂,恐怕撑不过一段时日便死了。”
“死”这一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好似什么平平无?奇的事,如凡间四?季更迭,日落月升。
“那?便不是山精。”华夙自顾自开口。
容离低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娘绣花的模样?。”
林鹊一时无?言,拉着她的手往人群里走,她走得慢,可?气?力却不小,把容离的手拉得紧紧的。
容离被拽着,忙不迭回头,生怕华夙被挤走了,可?转念一想,这鬼怎么可?能被挤得走。
果不其然,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头也不抬,就这么从华夙身上穿了过去,顶多?拢了拢衣襟,被突如其来的寒意?给冻得哆嗦了一下?。
华夙一袭黑袍曳地,松散的发辫垂在身后,神色平静疏远,与这喧闹吵杂的街市格不相入。察觉到容离回头,她狭长的凤眼一睨,“好好走你的,回头做什么,也不怕撞着人。”
容离这才扭过头,顺从的被林鹊拉着走。
林鹊走了好一阵,挤出笑道?:“你看看这街市里有什么看得下?眼的,想来你在祁安时是什么都不缺的,可?祁安和皇城终是不一样?,皇城里有的,祁安未必会有。”
容离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想看上一眼,可?又觉得疲乏,兴致不大?高。她转念一想,小声道?:“先前娘还在祁安时,姥姥也是这么常常带她上街么。”
林鹊脚步一顿,轻叹了一声,“她自小性子便很是沉稳,我常带她到街上,可?她好似对什么都无?甚兴致,后来长大?了些,才多?了那?么点儿喜好,不再像幼时总是闷声不言了。”
华夙面不改色的在来往的路人中穿行,那?目不斜视的模样?,倒有几?分倨傲,却也算不得是盛气?凌人。她不管不顾地从那?些行人身上穿过,足尖都不带拐的,无?动于衷地说:“听着倒是有点儿意?思?。”
容离眼睫一颤,眼底映着彩灯斑斓的光,目光炯炯。
华夙平静道?:“入轮回,转生投凡胎,方诞世时有些人是能记得前世之事的,但年纪一大?,从前之事便日渐模糊,渐渐便记不清了,变得与常人无?异。”
容离微微颔首,对林鹊道?:“还是活泼些好,至少看着病气?不会那?么重。”
林鹊笑得勉强,“可?不是么,从前我和你姥爷就盼着她能多?说些话?,别人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和你姥爷就盼她平日里能多?出去走走,就只?是在院子里站着见见光也好。”
容离走得有些累了,气?息喘得重了一些,“娘以前在单府时,总是在屋里么。”
“她不爱出门,也不知是身子太弱了还是怎的,平日里在日光下?站久了,便要说身上疼。”林鹊摇摇头,“跟使性一般,她那?眉头一皱,我和你姥爷便不忍心为难她了。”
华夙在旁一嘁,“像你。”
容离瞪着眼,也不知哪儿像她了,她从未使过性子。
林鹊唏嘘道?:“她虽然身子不好,可?性子向来很倔,说一不二,她从不会撒娇服软,不乐意?便是不乐意?。”
华夙又自顾自道?:“这么说又不像你了。”即便无?人回应,她仍是能冷着脸乐此不疲地自说自话?,虽然说得也不多?,却偏偏要说。
容离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平日里不敢忤逆这祖宗,可?心底没少挑刺。
林鹊回过头,“你还想听什么,若是姥姥记得,都说给你听。”
容离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林鹊的目光太过热切,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分热切和容长亭将她当作丹璇时截然不同?,林鹊的热切里透着朴拙诚挚,好似将她视若珍宝。
许是鲜少被人这么珍视,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拐弯抹角的从林鹊口中挖话?。
华夙明明能从万千凡人身上穿过,却偏偏把手搭上了容离的肩。她神色冷淡,看似勉为其难地侧了一下?眼,“怎么,心疼了?”
容离咳了几?声,想把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林鹊拉着她顺着人流走,指着远处高耸的城墙说:“那?便是皇宫,看着近,实则还有老远,今儿便回头了,走了这么久,你也该乏了。”
容离颔首,她确实累,可?今夜累得值当,至少得知了一些事。
华夙松开按在容离肩上的手,转身沿着来路走,银黑两色的发辫微微一晃。刚转过身,她脚步陡然一滞,眯起眼朝一巷道?深处望去,神情冷厉。
她神色变得太快,容离看得一愣,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险些踩上了这鬼拖曳在地的长袍。
容离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巷道?里只?一红灯笼在摇曳,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那?灯笼下?的穗子被风刮着,那?摆动的幅度稍微有些奇怪。
明明灯笼摇曳得慢腾腾的,底下?的穗子却在急旋,好似被什么东西?拨弄着。
容离气?息一滞,把画祟抖了出来,紧紧握在了手中。
林鹊看她忽然停下?,疑惑道?:“怎么了,是腿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