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端起那拇指头大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身子弱,一滴酒入腹就能让她浑身不舒服,端起看了一阵,仍是在踟蹰。
单栋挡住了她的手?,“以茶代酒,以前?丹璇还在时,也是喝不得酒的,光抿上一口就要咳个天昏地暗,还能昏昏沉沉睡上半日。”
容离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转而端起了茶,敛着眸子顺从地喝了一口。
林鹊叹了一声,“我本以为她这么多年还在怨咱们,故而才连娘家?都?不肯回,哪知……”
“今儿在桌上便莫要说这些了。”单栋道。
林鹊只好?止了声,吃菜时一时在悄悄打量她这外孙女。
舅舅单金珩道:“多吃些,既然来了,便安安心?心?住下,有何不顺心?的,便同舅舅说。”
容离应了一声,低眉敛目的,柔弱又顺从。
华夙垂头看她,只能瞧见个发顶,这丫头神?情倒是拘谨小?心?,身板却?坐得笔直,哪有半点低微,分明是在装模作?样。她淡声道:“说了这么久,倒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未提及。”
容离闻声顿了筷,轻着声说:“此番本不该来叨扰姥爷姥姥的,只是从下人口中?听闻,娘……走前?也想回单家?看看,可惜身子不好?,连远路都?走不得,离儿想着,来一趟皇城,替娘看一眼姥爷和姥姥也好?,娘以前?在单家?时,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可惜……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
她说话轻,说得有气无力的,一双眼战巍巍抬着,眼珠子湿淋淋的,似只鹊儿。
单栋陡然抿住了唇,固执地挺直了腰背,实则手?已在微微颤着。
林鹊险些流出泪来,“说来你也未见过丹璇,一会儿我同你说说她。”
容离颔首,慢腾腾噙起笑,眼梢有点红。
华夙按着她的肩头俯身,直勾勾地看了她一阵,抬手?屈起了一根手?指,往她眼梢一抹,轻嗤了一声,“我当你真哭了。”
容离不动?声色,夹起碗里堆高的菜往嘴里放,细细嚼着。
“先前?在客栈里时,也未见你有多不舍。”华夙一双眼近乎要贴上容离的脸,靠得奇近,说话时,丹红的唇近乎要摩挲上她的侧颊。
容离心?底其实有些迷惘,许是自幼未同丹璇相处过,她对这生?母的情谊并不是十分重,可提及丹璇时,心?底是有些空的,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不能说不在意,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未说话的单挽矜忽地开口,“若不是姐姐从祁安来,我还未曾见过有谁身边带了三个婢女的,这得伺候得多精心?。”
光听这话,颇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可偏偏她笑得矜持,好?似没有别的意思?。
容离朝她看去,莫名品出了这丫头话中?的调侃,轻着声道:“我进来单府,本已是给单家?添麻烦,身边还带着三个婢女,多少不应当,三个丫头的开销也不少,我出祁安时恰好?带了些银两,也够我和这几个丫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便不必麻烦姥爷和姥姥了。”
平日里单挽矜哪见过这一句话要喘上三次的人,这一段话说下来,这自祁安来的表姐姐便似要断气,脸白得厉害,像被欺负狠了。她登时住了嘴,朝她爹单金珩看了一眼。
单金珩皱起眉头,“来了单府,平日里的花销便不必管,总不能苦着你,从容府里带来的东西自个儿留着,日后总会用得上。”
容离只得颔首,“谢过舅舅。”
随后,单家?这几人随意聊了几句,又是有说有笑的,不同在容府里时,用饭时鸦默雀静,碗筷碰撞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华夙不吃凡间的东西,却?少不了一番评论,挑剔又凉薄地说:“这鱼蒸得不如容府里的厨子,蒸老了,那猪颈肉你倒是可以尝尝。”
容离平日里吃的便不多,现?下已是半饱,她朝那猪颈肉看了一眼,并不想伸筷。
这饭吃完,下人这才进屋收拾,林鹊过来挽住了容离的胳膊,哑声说:“头一回来都?城,可要上街走走?姥姥闲来无事,恰也好?出去松松筋骨。”
容离乖巧地点了一下头,“那离儿便陪姥姥走走。”
华夙抬起撘在她肩头的手?,似乎不甚兴致,但还是勉为其难道:“上一回来凡间的皇城已有百年,正好?看看如今的皇城是什么模样。”
容离眨了眨眼,没应声。
出了单府,得走上一段路才到?闹市,其间林鹊一直抓着容离的手?。
容离知晓林鹊是在想丹璇,便任她捏着手?,那只手?皱纹深深浅浅如沟壑纵横,掌心?温热,一刻也不松。容家?的老夫人走得早,容长亭他?爹也早不在世,她还是头一回被老人家?这么捏着。
林鹊叹了一声,许是先前?拮据惯了,如今单府虽已比以前?好?上了些许,她出门仍是不带婢女,观其身上也未戴什么首饰,和寻常老妇无甚不同。
她借着灯笼的光将容离细细看着,微微眯着眼,又是一声叹息,“若非你来,我……都?快忘记丹璇是什么模样了,以前?日日想她,白日想,梦里也想,可惜年纪大了,再是想也是会记不清的。”
容离眼一掀,“容府的下人说,单家?从未派过人前?去。”
林鹊一愣,“去过的,带了些虾蟹,都?是丹璇在皇城时爱吃的,可东西既都?收下了,怎说从未见过单家?的人?”
容离登时想明白了,容长亭压根不想让丹璇知道单家?去过人。
林鹊将信将疑,敛了疑虑,轻叹一声道:“那时候单家?一直不景气,许多事都?得我和你姥爷亲自照看,是半步离不得皇城,否则……我定?要亲自去一趟的,后来腿脚不好?,有了闲暇也去不得了。”
“我真有那么像她?”容离小?声道。
林鹊摇头,“是有几分像,她身子不好?,自幼便常常吃药,可如何也调理不好?,你姥爷请过一个法师,那法师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说她命薄福浅,和死人无异,这身子是好?不了,起先咱们还不信,后来花了不少钱购进了些名贵的药材,果真养不好?她那身子。”
容离眼睫一颤,“那道士还说什么了?”
林鹊目露迷惘,“太久了,已经忘了。”
华夙在边上说:“那道士倒是有些本事。”
林鹊又说:“你娘幼时比你还挑嘴,像方才饭桌上的菜,她得有三样是不吃的,你舅舅贯来疼她,平日里若是见她未吃几口饭,便悄悄出府买上些小?食回来给她,有一回吃坏了肚子,我和你姥爷便将他?责骂了一顿,你娘哭着替你舅舅求情。”
容离微微张着唇,心?里泛上酸楚,“那娘又是如何和我爹认识的?”
林鹊皱起眉,好?似不大喜欢容长亭,声音骤然冷了几分,“容家?是走镖的,这你应当清楚,那时候你爹恰好?来了皇城,单家?有好?几批货便是交由他?们护送的,他?无意间见了丹璇一面,往后便常常到?府上做客,花言巧语的。”
她一顿,敛起眼道:“后来单家?出了些事,且容长亭又说他?能帮上一二,我和你姥爷便……允了这门婚事,没想到?丹璇这一走。”
林鹊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容离皱起眉,“我先前?听人说,我娘和我爹是青梅竹马。”
林鹊摇头:“哪来的什么青梅竹马,这祁安和皇城隔了那么远,见上一面可不容易。”
容离心?一凉,不曾想这也是假话,除了容长亭,想来也没别的人能杜撰出这话了。她拐弯抹角道:“我娘既然肯嫁,当也是心?悦我爹的吧。”
林鹊摇头,“丹璇自幼懂事,我现?下一回想,也不知她当初是不是真心?想跟容长亭走。”
容离想了想,轻着声讷讷道:“难不成娘还在皇城时,还有别的心?仪的公子?”
林鹊捏着她的手?往人声鼎沸处走,引得华夙频频低头。
“倒是有个人这么多年,也未忘记丹璇。”林鹊忽道。
容离心?底已浮起一个名字,却?仍是问:“是谁?”
林鹊极淡地笑了一下,“一位姓周的,现?今还常常往单府送礼。”
华夙幽幽开口,冷淡道:“她是不捏着你便不会走路了么。”
容离心?说,鬼就是鬼,哪懂什么人情世故。她暗暗回头看了华夙一眼,眼倏然一眨,瞪得圆圆的。
华夙哼了一声,本是想刻薄地挖苦一句,话已至舌根,开口却?是道:“你该问问她,丹璇是不是她亲生?的。”
容离心?思?一转,“那姓周的,想来和娘关系匪浅,许也还不知娘……过世一事。娘身子不好?,我也一样,想来我也是命薄福浅的。”
林鹊皱眉,“此话日后可不能乱讲。”
容离应了一声,垂着眼说:“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也不知娘是不是和我一样。”
林鹊皱起的眉头许久未能舒展,踟蹰道:“你娘尚在襁褓中?时,我和你姥爷从山中?将她抱了回来,她自幼便带着病气,想来……应当是生?下时便落了病根。”
华夙轻嗤,“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