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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惶惶不?安地颔首,走到了院子里,抬手?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姑娘想知道大夫人的事?”
“还?盼细说。”容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终于喘了一口气。
华夙也坐了下来,曳地的黑绸如打翻在地的墨汁,月华散落时,黑绸上流光熠熠,好似墨汁流淌。她不?发一言,甚至还?闭起眼,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将她惊扰。
管家站着沉默了许久,鼓起劲后才道:“大夫人她自幼便与老爷认识,那时单家还?算富有,老爷虽倾心夫人,可夫人却已是心有所属。”他话音戛然而止,担忧地朝容离望去一眼。
“且说便是。”容离道。
管家叹了一声,只?好接着说:“老爷年?纪轻轻便继承家业,暗中命人劫去了单家要送进宫的货物。”
“宫里的人大发雷霆,虽此事并非单家所想,也事出有因,但单家此后却在皇城站不?住脚了。
单府家势中落,将府内下人全遣散了,老爷派了人去提亲,说是能保单家在皇城无忧。
那时容家虽远在祁安,老爷的手?却已能伸至皇城,单家的人又怎会不?信,当即应下这门亲事。
夫人嫁了过来,却如受软禁,光是想踏出屋门已是难上加难。那时她似乎总是笑?不?出,身子本就虚弱,看起来更是苍白颓靡。
在怀上子嗣后,夫人愈发郁郁寡欢,那日府上来了客人,夫人却挤着笑?讨好,恳求了老爷一次。
她……
她想去见来府的客人。
老仆隐约记得,那是周家的公子,那时尚未结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夫人只?见了那周家公子一次,老爷便看出了端倪,夫人早时心有所属,心可不?就是给了这周家公子么。
老爷、老爷他……”
管家说了许久,好似想到了什么骨寒毛竖的旧事,一双浑浊的眼蓦地瞪起。
“如何??”容离心猛地一跳。
管家双手?握紧,“老爷他把夫人困在了石室里,斩了夫人的两根手?指,她还?怀着子嗣,却被……斩断了手?指,血滴得到处俱是。”
容离气息骤滞,蓦地晕了起来,身子虚弱一晃。
华夙见她面色骤变,抬手?捻出了一缕鬼气,摁入了她的眉心。
寒气入额,容离灵台清明,心却好似仍被紧紧攥着,透不?过气。
管家小心翼翼抬眼,看容离面色如常,才颤着声道:“夫人生下大姑娘那日实在是撑不?住了,死前还?在哀求老爷让她回皇城,这些事,老仆已是十?数年?不?敢提起。”
容离站起身,心如刀绞,思?及容长亭做过的这些事,不?免怀疑,“她……还?在石室么,当年?葬下的棺椁里,当真有她么?”
管家踟蹰着,将此事说出来后,得以?松了一口气,可额上冷汗仍未能止住,“老爷哪肯让大夫人下葬,死也想把人留在身侧,当年?入土的……是一口空棺。”
容离竟然凄凄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她竟这般了解容长亭。
她抬手?按住眉心,灵台里一缕寒意冻得她神志清明,她站在这院子里,总感觉自己好似孤苦无依,半晌才朝华夙看去一眼,捏住了她一角黑绸,好似坠崖的人握到了救命的绳索。
华夙任她抓着自己的黑袍,淡声道:“问他,石室往何?处去。”
她抿了一下唇,面色依旧寡淡至极,“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丹璇的魂魄应当已落轮回,你见不?着她了。”
容离抿了一下唇,眼皮恹恹地垂着,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不?知那石室要从哪儿进。”
管家抬手?捂住头,长叹了一口气,“姑娘随老仆来。”他迈出一步,哪知忽一阵头昏,差点就仰面倒了下去,忽被撑住了后背。
那抵在他后心的东西,不?像是一只?手?,比女子的手?更轻更柔,好似一股风。
管家忙不?迭转头,只?见容离正?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撑住他后背的哪能是她呢。他心一紧,装作不?以?为意,抬手?道:“姑娘往这边来。”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捻去指尖上残余的鬼气。
到底在容府里见过了不?少离奇的事,管家佯装镇定,立刻回了魂,嘴里跟和尚念经?一样,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这才稳住心神。
石室的门在容长亭那院子的主屋里,管家推门进去,转动了桌案上放置狼毫的笔筒,登时一面柜子簌簌作响,露出了后边的暗门。
容离站在房中,定定看向?那漆黑的窄道,什么也看不?清楚,心狂跳不?已。
管家匆匆忙忙提了灯,走在前边道:“姑娘来。”
容离回头看向?华夙,竟有些迈不?开腿,她似乎又不?大想进去了。
华夙冷淡一哂,“凡事都得有头有尾,你进去,若看见了她的尸身,好好将她葬下。”
容离颔首,跟着管家穿过了这狭长的窄道。
平日里,她与这管家无甚交集,只?是偶尔听小芙提起,这管家不?大会说话,但做起事来毫不?含糊,年?轻时更是雷厉风行,后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开始焚香礼佛了,性子也沉稳不?少。
现在想来,约莫是在丹璇死了之后,这管家也就跟着改了性子,怕了,怕遭报应,也怕想起自己做过恶人。
管家向?来话少,此时却自顾自说了起来,“这地方,我已有十?数年?未进来了,以?前……大夫人尚还?在世时,我偶尔会进来送饭,对外只?说夫人身子虚弱,出不?得屋门,且夫人与老爷还?分外恩爱,半步离不?得,故而两人一直是住在一块儿的。”
他稍作停顿,又道:“刚将夫人关进来的那一日,我求过老爷,老爷不?肯放,甚至还?道、道夫人水性杨花,都已怀着他的子嗣了,还?妄图勾搭别?家公子。”
华夙冷冷道:“腌臜玩意,自己心脏,看旁人也是脏的。”
容离翘起嘴角,平日里这鬼没少冷嘲热讽,今儿说的更是一针见血。
管家提着灯,那灯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着,连映在墙上的光也如波纹潋滟。
容离不?置一词,好似容长亭做过什么事,她俱能想得出来,故而何?须浪费口舌来问。她步子轻,双腿无甚力气,走起路来身子轻飘飘的,就跟离了躯壳的游魂。
华夙看了她一阵,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抓了一把。
容离余光一斜,看见那细长的五指在她肩上抓了一下,也不?知抓了什么,她脚步略微顿了一下。
“命火。”华夙那只?手?仍悬在她肩上微微拢着,似捧着什么,“你这魂不?守舍的,就像是命火要熄了一样。”
容离哪看得见自己肩头上有什么火,她无意恐吓管家,故而不?想当着这老人家的面和华夙说话,侧着头动了动唇,无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苍白的唇翕动着,像极夜里开合的素洁昙花。
华夙收了手?,清冷的声音落在容离耳畔,“人自诞世起便有命火,寻常人命火高三寸有余,焰心暗而发黑,其外赤红,越是虚弱命火越是黯淡,将死之人命火近熄。”
容离忽地想问,那她呢。
她侧着头,望向?自己的肩头,唇微微一动,嚼出了两个无声的字。
我呢。
华夙不?咸不?淡的朝她肩上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容离忽地觉得有点失落,紧跟在管家的身后,轻咳了好几声,她是个将死之人,想来,若是有命火,也该要熄灭了。
又走了数步,拐了个弯儿。
管家脚步蓦地一顿,抬臂把苍老的掌心覆在了粗糙的墙面上,“姑娘,看见前面那扇门了吗。”
容离眼一抬,还?真看见了一扇石门,那门半掩着,许是没有旁人进来,容长亭也不?屑于关了。
她一颗心吊至嗓子眼,已经?能想到门后会是怎样的景象,她已是连半步也不?想迈近了。
管家也在踟蹰,提灯的手?抖个不?停,“姑娘,走吗。”
“走。”容离道。
管家提着灯走近了屋里,那里边十?分窄小,只?放了一张床,床褥是乱的,竟然不?脏,好像……
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床上躺过。
除了容长亭,还?能是谁?
床里侧的锦被里好似裹了什么东西,微微隆起。
容离气息骤急,却见管家停下了脚步,望着床里侧那鼓起的锦被闷声不?言。
她掘空了浑身气力才走上前,捏起锦被一角缓缓掀开。
一具尸骸缓缓露了出来。
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丹璇么。
容离两指一松,蓦地退了几步,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眸光剧颤。
华夙道:“石室里不?见魂灵,她应当已经?转世,要么便已远走。”
容离抿起唇,肩头微微颤着,眼里氤氲着水汽,似是想哭,却隐忍着。
管家闭起了眼,似也未料到如此,哑声道:“姑娘,这应当便是丹璇夫人。”
容离定定看了许久,气息幽微欲断,“劳烦管家背上,我想……让她入土为安。”
管家哪会拒绝,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还?是走去把那具骸骨裹进了锦被里,紧接着抱着这团锦被就往外走。
提进来的灯到了容离手?上,容离跟着管家在府中一处假山后寻了块空地,掘了土便把这白骨给埋了。
铁锹是管家拿来的,土也是他挖的,他亲手?把这容府大夫人的白骨轻放进土坑里,又将其掩埋了起来。
埋了后,他把铁锹放在了边上,靠在石山上喘气,一夜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手?上的泥还?未抹净,他便往脸上抹了一把,眼眶已然湿润。
容离头忽然疼起,这一整日下来好似没有半刻清闲,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该乏了。她周身没有哪一处不?疲软,可神志却清醒得不?得了。
正?是因华夙予她的那一缕鬼气,她才能如此清醒,灵台如有冷泉流淌,涤去她脑内混沌。
华夙站在边上,负手?站立,那黑袍在月华下当真泛起了流光,好似遗世独立的崖上花,清冷孤高,无人敢妄图采撷。
老管家道:“明儿我带人去领月钱,老仆我便……不?拿了。”
容离皱眉,目露不?解。
这管家又道:“老仆便不?走了,姑娘若是要离开祁安,还?望多带些盘缠,单家虽家道中落,但在皇城还?有府邸,姑娘……不?妨去皇城看看,路上还?是带上一两个护院为好,一个姑娘家,出远门大抵……”
老管家徐徐说了许多,好似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啰嗦了些,干脆摇头,“罢了,大姑娘自己拿主意,老仆不?再唠叨了。”
容离颔首,“我已有主意,管家不?必忧心。”
老管家未再说说话,手?扶在山石上,身子缓缓下滑,慢腾腾地坐在了地上,面前便是那刚被翻过的土,“老仆在这坐一会,夜里冷,姑娘可是要趁夜走,老爷他……”
“无妨,我何?时走,他俱已拦不?得我。”容离轻声道。
她转身,发丝在风中起伏,“再会。”
这一声“再会”,也不?知此生还?有无缘分再碰面。
出了院子后,容离抬手?掩住了唇,猛咳了好几声,咳得人东倒西歪的。
“放下了?”华夙淡声道。
容离自己也拿捏不?准,神志虽然清醒,可思?绪却纷乱如糨糊,她沉默了半晌才道:“许是出了这府门才知有未放下,现下还?早,去看看五娘。”
兴许也就只?有她说得出时辰还?早了,现下这夜黑风高的,家家户户皆熄了灯,只?有猫狗在叫,谁大半夜的还?会在院子里瞎转。
华夙看她这两腿发软的模样,实在是看不?过眼,当真是不?要命,都已虚弱成这样了,还?总爱折腾自己,也不?知前世是不?是没吃过苦,此世才疯了般上赶着找罪受。
容离走了几步果?真走不?动了,扶着树站了好一阵,气息奄奄的。
“罢了。”华夙蓦地出声,从黑袍里探出手?来,招来了一阵风,那风里裹挟浓黑鬼气。
按理说,容离就算再瘦弱,也不?至于被这风一卷就没了影,可偏偏在那鬼气浓浓的寒风刮来时,她身子一轻,还?真被刮得没影了。
再睁眼,容离已是在五夫人董安安的屋前。
董安安屋里也仍亮着灯,身影映在了门上,分明还?在榻上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