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柒
终结(二)
温远洲当然答应了太子李佑鸿的请求。
李佑鸿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入戏的痴人,心中不免升起诸多感慨。
却又生生压了下来,全心全力地去思考眼下的问题。
这温远洲心中以为护国寺中没有何挽,故而即便答应了自己,很有可能也只会出宫转上一圈,再回来撒谎称何挽很好,不见得会亲临护国寺。
不过没关系,道玄会在安善堂周围等着他。
所以只要温远洲出了宫,就一定会被拉到京郊,与自己阔别多年的师父隔着一道屏风相遇。
他的师父为了永登极乐,会跪在佛像前,忏悔自己一生的罪过。
这些罪过中的大多数,对温远洲来说也许都不新奇。
但其中有一样……他一定不知道。
故太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疯病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的乳娘是南蛮清乱会的傀儡,后来专用的御医也是清乱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塞进大康皇宫中的信徒……在他身死之后,生前最疼爱的近侍也成了清乱会的人,为他的仇敌卖命、卖国,就像他为保住那个近侍的性命一样地……付出一切。
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哪怕是被最心爱的女子背叛、被亲生父亲误会,被幽禁折磨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仍然保持最澄澈纯真的心,用那样无害而无知的眼神去看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沉积在他身上的毒发作,他也许可以试着成长,去学做一个千古明君。
……
李佑鸿闭眼,不再去想这些。
南蛮的马比大康的好,脚程很快,不到一个月便能到大康国度……如此算来,温远洲十天之后前去护国寺,知道一切,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所有事情,马上就要有一个了结了。
*
日子匆匆而过,龙榻上的太元帝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清乱会最会的便是控制人如何死,连日日照顾在侧的四皇子李佑希都没有察觉出端倪,只觉得太元帝是病入膏肓,再也撑不住了。
完颜提前两天给温远洲开了药方,嘱咐他等待时机,给太元帝端上这碗送命药。
温远洲笑着接过,恭恭敬敬地道:“是。师叔放心,我一定将这事办好。”
他抬起头,眼睛中带着笑意,“师叔你就……安心地上路罢。”
完颜并没有察觉出不对,拍了拍温远洲的肩膀,“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大使者与二使者不日便要抵达京郊,我现在便得想法子出宫了。”
温远洲道:“现如今,大康皇宫尽在我等的掌控之中,师叔想出宫,又有谁能拦得住您呢?”
“师侄啊……你这话便太骄傲了些。”嘴上虽这么说,完颜脸上的笑意却是藏不住了,“等到李佑鸿成功登基,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温远洲回以微笑,不再接话,将药方塞进袖中,然后作揖,“恭送师叔。”
完颜心满意足地离宫,将这气派的皇宫甩在身后。
然后,看似平稳的一切……顷刻间全部脱轨。
暴风雨的前奏,是从温远洲发疯一样撕碎完颜给他的药方开始。
太元帝并没有按照完颜的计划,被特制的药方毒死。
盘龙殿中的奴仆被清走,偌大的殿内,只有李佑鸿一人。
他缓缓地朝龙榻走去,每一步都那么慎重、那么慎重……就好像每落下一脚,便会留下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逆转的坑洼一般。
太元帝好不容易清醒着,正倚在软椅上。
他看着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穿着最爱的明黄色蟒袍,向自己走来。
“文儿……”
他这样叫了,却没有听到回应。
李佑鸿定定地站在龙榻前,眼中是太元帝无法读懂的色彩。
“文儿?”
他又叫了一声。
仿佛凝固在原地了的李佑鸿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领子,一把将明黄蟒袍扯了下来,重重的地扔到了一边。
太元帝吓了一跳,想要起身,却根本没有力气,只好喊了一句,“你在干甚么?!”
李佑鸿淡淡地道:“父皇,我不喜欢明黄色。”
太元帝:“!!!”
太元帝:“……你、你说甚么?”
一代开国大帝惊慌失措的神色,落在李佑鸿眼中,竟激不起半分波澜,“我与李佑文……也没有半点关系。”
他直对上太元帝浑浊的双眼,“……就连血缘关系,也只能从各自的母亲上算。”
话音刚落,那太元帝便脱了力,连软枕都倚不住了,直接滑落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
“你是故意骗朕的!你是……!”
滑落到地上的太元帝想要抓住李佑鸿的脚,费劲了所有力气,却被李佑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李佑鸿缓缓向后退了一步,默然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太元帝,“让父皇失望了。”
“欺骗父皇,我寤寐难安……总觉得让你知道这一切,才是对你的惩罚!”
说完这句,他挑起眉毛,竟然笑了,“其实我对这你打下来的江山没有任何兴趣……我费尽心思地夺嫡,除去为了保命,就是想让你尝尝这绝望的滋味!”
他地下头去看狼狈的太元帝,“怎么样?我的父皇……你伤心吗?!难过吗!现在知道作孽太多是会有报应的了么?”
太元帝急火攻心,本就病入膏肓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他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张着嘴,呜呜地叫着,七窍中流出乌黑的血……没多久便死透了。
李佑鸿坐在龙榻上,盯着地面发呆,一动也不动的眼中有滚烫的泪水流出。
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开心,还是在痛心。
他仿佛灵魂出窍了,雕塑一样凝固在原处。
直到太阳落山,夜色渐浓,黑漆漆的天空上没有任何一颗星星。
温远洲走进盘龙殿中,将这暴风雨推向令人汗毛竖立的高/潮。
“都死绝了。”
他这样说道。
“之前被调进京中的清乱会余党……都死绝了。”
李佑鸿抬起头,去看温远洲的表情。
只见那个向来伪装得温润的男人,双目猩红,语气却那么平淡,“使者之前被你们害死,他们没有头领,又被完颜交代过听我的吩咐,所以很相信我。”
“我害死他们……没有费多大的力气。”
温远洲也抬起头,与李佑鸿好对视,“安善堂密库中的药也不会送到京郊。”
清乱会的信徒没了药,就像是士兵没有了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