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婆实在?是个好人,她让媳妇打包了一份饭菜给夏鸢带回去。
周野这几天不睡觉,饭也没有好好吃,这样下?去不行。
她让夏鸢劝他吃一点,哪怕一点,能补充一些体力是一些。
夏鸢回去的时?候,周野在?抽烟。
许是不想被夏鸢看见,听见她的脚步从身后过来,他不着痕迹地别过身去。
夏鸢看见他将烟头?往火盆里一扔,眼眸微动。
“吃饭了。”
她在?他身边蹲下?,将饭菜递到他面?前。
周野顿了顿,伸手接过来,他侧眸望着夏鸢,勾了勾唇,弧度略有些僵硬。
“辛苦你了。”
这几天所有事情都是周野在?做,夏鸢帮不上什么忙,除了给他递瓶水、拿条毛巾擦汗,别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说辛苦,其实也只有他自己。
夏鸢与他一同跪在?蒲团上,顺手拿起旁边的黄纸,“我来帮你烧,你快吃饭吧。”
周野皱了下?眉,按住她的手,低声说:“蒲团太硬了,跪着不舒服。你到后屋休息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别呛着你。”
他熬了两?天两?夜,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可?他对夏鸢说话时?的温柔半点也不曾消减。
夏鸢喉间泛开酸楚,他总是这样,自己扛着所有,还要为她想得周全。
他怕她跪着不舒服,怕她被烟熏呛,可?他自己不也一样在?经受这些么。
周野总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可?他似乎忘了,夏鸢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
她水眸里泛着蒙蒙的水雾,夏鸢反握住他搭在?手腕上的大手,温声说:“我想陪着你,这样你累的时?候可?以在?我肩上靠一下?。”
周野一顿,掀起眼帘看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便被他掩去。
黑眸转向?灵堂上的那张照片,良久,他忽然吐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夏鸢拍拍他的手背,声音愈发温柔:“没关系的周野,休息一下?吧,没有人会看见。”
周野没有出声。
屋子里静默半晌。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一般,没有太阳,午饭过后有阴阴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到地面?,不热,却很晃眼。
面?前的火盆里不时?有火苗窜起,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夏鸢等着周野靠过来,可?他没有。
“我爷今年?都87了。”他突然说。
夏鸢抬眼望向?他。
屋外阴沉的光线将他的侧脸照出了一片阴测测的苍白?,那双布满红血丝的黑眸里却映着跳动的火苗。
阴沉与炙热在?这一瞬间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夏鸢仿佛在?时?光交替的缝隙里看见了此刻的周野,他身上出现了一片夏鸢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阴影。
她兀地愣住。
“我还以为他能熬到一百。”周野从喉咙里哼笑出一声,顿了会,他才继续说:“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对他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他往火盆里扔了两?张黄纸,面?无表情地看着火舌顷刻之间就将纸片吞噬成一片炽热的灰烬。
周野十四岁辍学,因为父亲输光了家里所有的家当,他们?爷孙二人从三层楼搬到村尾后的旧柴屋,那时?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除那之外,就剩老爷子当宝贝似的攒下?来的一些邮戳。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那些邮票花花绿绿的蛮好看,偷拿了几张玩,结果被我爷发现了,给我结结实实一顿毒打。”
“后来我长大了,他也老了。打不动我的时?候,他就只能杵着拐杖直跺脚,那样子简直像个上了发条的俄罗斯士兵。”周野说着,笑了。他问?夏鸢:“你见过那种玩具吗?我小时?候有好几个,后来都不见了。”
夏鸢对他说的那种玩具没有印象,她静静看着他。
开始还债之后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周野已经不太有记忆了。
他只记得最难的时?候,爷孙俩一块分?小半个馒头?。
周野饿得不行,却还是把馒头?推给爷爷,强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老爷子望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孙儿,突然拿出了那些邮票,让周野拿去卖了换钱。
周野从来不晓得邮票这玩意还能换钱,他半信半疑地找人一问?,还真有人收。
不过他自己也不晓得具体价值,那人给了他五十块钱,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买了两?碗牛肉面?回家,老爷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吃,只盯着那碗面?叹气。
“我后来才晓得呢,他是嫌我卖的太便宜了。那些邮票放到现在?,少说也得值个三五千。”周野说。
周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爷孙两?个的感情自是不必言说的深厚。
现在?回首那段日子,仍然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但是再苦也是两?个人,只要他们?还有彼此,生活就总不算是彻底没了盼头?,否则一死百了,这世上倒也没什么值得他们?眷恋的。
老爷子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对周野说,他一定要活到周野把债还完的那一天,否则他死也不会瞑目。
后来老爷子中?风严重,甚至彻底不能行动了,周野也还是坚持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待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那时?候,还债和?让老爷子能死得瞑目,是周野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些年?来,周野拼命赚钱,用尽了一切他能想到的办法,却始终守着一条底线。
那条底线是老爷子留给他的,名叫品德。
“我一直以为他一定要看见我把钱还完了才会死,没想到他先走一步。”周野说到这里也仍然在?笑,可?那笑意苍凉,到不了眼底,“倒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他这样苍白?的笑让夏鸢觉得害怕。
她抓紧周野的手臂,“周野……”
“我没事。”周野说。
巨大的哀伤和?强撑的理智拉扯着,他望向?棺木的黑眸里只余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与黯淡。
夏鸢的眉头?皱得更紧。
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用力,周野垂下?眼帘,声音很低:“可?能是真的有点累吧。”
累得他也想像棺材里的那个人一样长睡不醒。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恐惧死亡,与他而言,这样的生活,活着和?死去到底有什么分?别?
如果都没有差别,那死亡反而能帮他解脱出这种无望挣扎的困境。
他一直这么想。
曾经一直这么想。
周野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夏鸢肩头?。
夏鸢的肩膀很瘦,单薄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周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托给了她。
想让他靠得舒服一点,夏鸢努力挺直身体,尽可?能地迁就他的高度。
周野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咬住牙关绝不松口的性格,因为这样的性格又让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别人的身上寻求任何寄托。
可?偏生是这样一幅瘦弱的肩膀,却让他在?此时?此刻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周野的呼吸贴着夏鸢的皮肤缓缓擦过,他身上的温度让夏鸢的眼眶跟着变得温热。
她很用力地握紧了周野的手臂。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约是想给他一些力量,一些安慰,一些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靠。
一直到屋外的天空上厚重的云层越积越多,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穿堂风带来雨前潮湿的泥土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