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门坐落在扶摇山上,山下有一个小乡村。村子山抱水绕,种的是麦田吃的是肥鱼,生活富足无忧,村子又小,边上就是天下第一仙门,也用不着担心什么魑魅魍魉,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出个什么事,过得平淡而舒适。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乔兮水领着个小孩提着个灯笼,下了山,进了村子。
他知道安兮臣怕青蛙,于是让他骑在了自己脖子上。安兮臣自打小时候起就在青楼打杂,饱受白眼欺凌,浑身没多少肉,几乎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乔兮水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沉默的带着安兮臣下山去了。
但路上可并非风平浪静。山下可是个村子,一路上免不得蛙鸣无数。
安兮臣对青蛙反应多大,乔兮水早已领略过了。他现在是个不会法术的小孩,于是对恐惧的表达方式就更直接——
他薅头发。
青蛙一叫他就也跟着叫,然后就上手怒薅。乔兮水被安兮臣扯得脸部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好在多亏他的头发和他的头皮恩爱至极不离不弃,不然这会儿他的脑袋都该变成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了。
但安兮臣打小手劲就大,纵使乔兮水的发再坚强也抵不过他的力大无穷,还是被薅下来了几根发丝。
乔兮水看着自己的几缕头发飘飘扬扬的落到地上去,只觉痛在头上疼在心中,纵使他再疼安兮臣也忍无可忍了,声音压低几分,道:“安昭!”
他感到他背上的小孩忽然猛地一哆嗦,估计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松开了手,慌慌张张的道歉:“对不起!”
乔兮水甚至都没抬头看他,这对不起三个字一出来,他心里那点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想得到安兮臣脸上的委屈与愧疚。
于是“你不要再薅了”这句话转头一拐,成了:“没有,我是想说……你换个地方薅。”
乔兮水感到肩上的孩子忽然僵住了。他的双手没有再放到自己头上来,不知是因为愣住了,还是因为没有那份勇气。
“手放上来吧。”乔兮水微微抬了抬头,笑了一声道,“你坐在我脖子上,不拽着我一点,摔了可怎么办?哪里都行,搂住我。”
乔兮水看不见他,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但他的手总算放回到了乔兮水的头发上,又小心翼翼地下挪了些,盖住了他的耳朵。
乔兮水哭笑不得,道:“你捂那里做什么?我又不怕青蛙叫。”
安兮臣双颊一红,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催促道:“走吧。”
他说话声音瑟缩小心,乔兮水听着他说话,心里头忽然一股邪念升腾而起。
他阴森森道:“好嘞,坐稳扶好啊。”
乔兮水说罢,伸手抓住他一只腿,提了提手中灯笼,弯了弯腰,道:“走了!”
随后,他如同离弦之箭似的跑了出去。
安兮臣始料未及,惊叫一声,连忙身体向前一倾,贴紧了乔兮水,伸手搂住了他。
他们一路脚底生风的跑到了河边。乔兮水还没怎么样,被放下来的安兮臣倒是朝前踉跄了几步,咚的一跪,手撑地面呼哧乱喘了起来。
乔兮水见状蹲了下来,在他旁边伸手拍了拍他后背替他顺气,笑道:“你不行啊,怎么动都没动就成这样了?跟哥哥私奔这么刺激?”
“很危险啊!”安兮臣抬起头来怒道,“灯笼里头是火啊!这是纸灯笼!要是火烧着了纸该怎么办,没处扔的!刚才那一路可都是麦田!烧到了麦子谁负责!?”
乔兮水:“……”
小小年纪,怎么颇有居委会的风范。
安兮臣却似乎是真的吓得不轻,死死的瞪着他。
“好啦好啦,算我错了。”
乔兮水被他瞪得发毛,诚心诚恳的道了歉之后,又嘻嘻一笑,挠着后脑勺十分心虚的找理由,道:“这不是你生辰了,想给你找点好玩的。”
安兮臣愣了愣,心里头堵着的怒火忽的散了一半。
他眨了眨眼,有些发愣,呆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啊。”
乔兮水如此答道,脸上依旧挂着笑。他伸手拍了拍安兮臣后背,道:“好了,好好一个生辰,跪地上就这么跪没了可就亏了。来,哥哥给你抓几条鱼过生辰去。”
他说完站了起来,抱起了安兮臣。
乔兮水把他抱在怀里,小时候的安兮臣又小又瘦,抱在怀里小小一团。且不似他中了涅槃术之后一般浑身冰凉——他是有温度的。
他是有温度的。
乔兮水忽然想起他有一次鬼使神差的抓住安兮臣的手,涅槃术汲取了他的温度,冰的像死去已久。
他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带着他朝河边走了过去,把他放在了一棵树旁边。
然后他放下了灯笼,低头看了看,在地上拾起一根又粗又长前端又尖的树枝,对他道,“你就在这儿等我。”
安兮臣看他拿起根这样的树枝来就差不多明白他要做什么了,问道:“你去插鱼?”
“是啊。你过生辰嘛,吃粗粮多没意思。”乔兮水又笑,道,“你打小没吃过好的,你哥我今天就要给你抓条肥的吃,等着啊!”
安兮臣呆了。兴许是从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他竟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有些茫然,不知该说什么。
乔兮水也不等他回话,把身上仙气飘飘的外袍一脱,撸起了袖子,身上所有仙气一股脑全换成了人间烟火气,才又拎起灯笼和树枝,朝他一比大拇指:“走了!”
说走就走,他行至河边,把灯笼一放,长靴一脱,撸起裤腿,拿着树枝就下了水。
他前世虽然是个死宅,但毕竟小时候是野大的。那时候没什么电子产品,小时候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堆沙堡。他还有个比他一个小孩儿都能野的祖父。
由于拜某个天杀的算命大师的福,他家多了个信条:男孩儿就该野。
于是乔兮水上至翻墙爬树下至抓鱼逮鸡全都会了——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
他小学毕业就被他亲妈接去了城市里念书。城市里没有鱼也没有鸡,树也不给他爬,按他妈的话说,那就是只有圣贤书给他读。野小子自然是当不成了,他一年之内成了死宅。
自打那之后,他足足有七八年没干过这事了,自然得先扑一会儿找找感觉。
年幼的安兮臣老远就看见他在水里瞎扑腾。
“别跑!”
然后他猛地一个下扑,扑了一个漂亮的水花。
安兮臣:“……”
乔兮水闷在水里同那条鱼战斗了好一会儿才又站了起来,一抹脸,呸了一口水出来,手上空空如也,啥也没扑着。
但他永不言弃,转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找到了那条肥鱼的踪影之后,立刻“嘿”了一声,又是一个猛扑扎进水里。
安兮臣看得表情复杂。
诚然他小时候受苦多,所以只要有人同他说几句话,对他好些他就心满意足了,用不着非要做到这个地步。若一鼓作气对他太好,他反倒会觉得不舒服。
更何况如果对方做的费心费力,他更会觉得愧疚。乔兮水看上去不谙此道,还打肿脸充胖子给他看,搞得安兮臣内心难受的要死。
安兮臣站起身来,又顾忌青蛙,往那头小心翼翼的蹭了几步,对着水面喊道:“你上来吧!”
乔兮水正在水里同他的烤鱼搏斗,水面上只有他吐出来的泡泡。
安兮臣十分不安,又往那头蹭了好几步。反正河边离村子远,他也不顾忌,又喊道:“别抓啦,上来吧——”
话音刚落,乔兮水突然破水而出。他站起来甩了甩脑袋,头发上不少水珠被他甩得乱飞。
乔兮水在的地方水不深不浅,水面上只露出他腰以上来,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水哗啦啦往下落。
乔兮水喘着气回过头去,一双眼被水洗的发亮发光,胜过天上明月。
他原本没什么笑意的,但一看见安兮臣,当即扬起嘴角笑了。垂在水中的手举了起来,安兮臣定睛一看,他手中竟有只胡乱扑腾的鱼。
鱼鳞被月光照的熠熠生辉,鱼尾啪啪甩着,甩出不少水珠来。
“看!师兄!”他兴奋地喊,“我抓到了!”
安兮臣忽然心中一动。
他说不起是什么感觉,但确确实实有一瞬间他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他和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见面。
久别故人?
不是。
若形容起来,若形容起来……
一见倾心,怦然心动?
也有些不对。
河面上有风吹来,明明是个月白风清天气凉爽的夜晚,他却觉得热的厉害。
那一句师兄明显差了辈分,可他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
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但他心里却好像被什么烧着了一般,疼的发痒,这股不知何处而起的火把他的心动全都压了下去。
在他愣神的时候,乔兮水已经走上了岸来,他手里拎着两条翻着白眼的大肥鱼,看上去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干脆鱼尾一蹬当场自尽了。
“来来来!”乔兮水笑嘻嘻的拎着鱼尾,道,“生火生火!”
安兮臣猛然回过神来,忙应了两声。
“愣什么呢。”乔兮水道,“自己过生辰,可别发愣啊。”
说罢,他同安兮臣擦肩而过走了过去。
也是。安兮臣揉了揉后脑勺,心想,他在想什么呢。
乔兮水把鱼穿过两根树枝插好,转头吩咐好安兮臣别四处乱跑,自己转头跑进一家偷出一把刀来。
在安兮臣谴责的目光中,小偷乔兮水摸了摸后脑勺,讪讪赔笑道:“我会还回去的。”
正人君子安兮臣这才放过他,不再死瞪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