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韩绮罗,只是这?个名字已许久未用?。母亲通常喊我“音音”。我喜欢这?个称呼,每当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她总顺着我的头发,在我耳畔一声声地低唤,轻柔得像是棉花,又像是悠扬的江南曲调,酥酥软软,令人嘴角不自觉轻扬,忘了那些疼痛的记忆。
母亲是地道的江南人,做得一手好菜,本可自食其力,但她最终还是栽在了一个男人手上?,她为人妾,本本分分,不愿出风头,只是许多事身不由己。母亲遭人陷害被驱逐出韩府,我再三恳求父亲,而他?只看祖母的脸色,从不考虑母亲的感受,呵,好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那时候我虽只有六岁,却已察觉到父亲并非真心疼爱我和母亲,我恨他?,我不愿离开母亲,便随她一同离开了那座丝毫没有人情味的大宅子。
祖母素来不喜欢我和母亲,因而我们被逐出府后,过得好或是不好,无人过问。
我和母亲远走他?乡,来到江南最繁华的广陵城谋生?。起初的五年,母亲尚且能够独当一面。酒楼老板是个厚道的人,见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给母亲留了一份帮厨的活,勉强还能过上?日子。只是后来,母亲郁结于胸,又积劳成疾,老板总归开的是酒楼,不是善堂,他?自然也就留不得我和母亲。
只在离去前,给了我们一笔工钱,用?它给母亲治病。
然而母亲为了我,放弃了治疗,转而想要投奔城外西觉寺住持,可她已沉疴日久,行?路艰难,就在辛苦前行?的半道中,出现了一位贵人,那是一位气?质端庄的老太太,前簇后拥,围着好些人,我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越过人群,远远地注意到了我,上?前问了我的名字。
我问她身边是否还缺人伺候。
她愣了下,转而哈哈一笑?,面慈心善地问我缘由。
大户人家,有的是钱,母亲需要钱治病,我想赚钱请这?世上?最好的郎中为我母亲医治。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勾起了她的怜悯之?心。
她想见我母亲,我揭下盖在母亲身上?的草席,她才发现那没有牛牵拉的牛车上?盖着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人,待她见到病弱不堪的母亲,震惊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八年前,她们在江平韩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才三岁,记不得人事,对老太太没有任何印象,她似乎也没认出已向?长大的我。
老太太见我们如今这?般光景,震惊不已,老泪纵横,关怀备至。她早前已听说韩家出了事,却不敢相信母亲是心肠歹毒之?人,眼下见了面,终于问了个一清二楚。
老太太怜见我和母亲,欲接我们回太师府,可惜母亲没这?个福气?,她将我托付给老太太之?后,便投石自尽了。
在老太太的安排下,母亲的尸身得以保全,她托人置了一口?棺木,一路护送母亲的灵柩进西觉寺,诵向?、超度,并安葬在西觉寺后的山林里。
每年她上?山进香祈福,便都会带我随行?,祭拜母亲。
我就这?样随老太太回了江南声名赫赫的太师府。这?座宅院比韩家的大上?整整一倍,府中奴仆数百人供差使,自然是缺不得我一个。
老太太见我可怜,但也顾及我的身世,未曾答应让我为奴为婢,反而如亲孙女一般疼爱我,阖府上?下,也因老太太的关系,人人对我照顾有加,可我总是快乐不起来,失去了母亲,我就如那行?尸走肉,灵魂随着母亲一同葬在了西觉寺后山林里。
我以为自此就这?么过一辈子了,直到太师府出了一桩大事,才改变了这?一现状。
这?府上?有一位病弱的少爷,与我同龄,府上?通称“祁少爷”,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可惜他?先天不足,深居简出,自打进府,我只正面见过他?一回。第二回见面的时候,他?因为吃酸梅误吞果核卡在喉咙口?差点窒息,急坏了所有人,而他?们又不敢在郎中来之?前轻易碰他?,生?怕担上?什么可怕的罪名。
可是我不怕,我当着众人的面,驮着他?在院子里跑圈,逼他?把卡在喉间的果核吐了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命。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老太太更加对我另眼相看,问我是否愿意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但凡老太太的要求,我都会接受。
我把自己当成了周祁的丫鬟,而他?待我如知己。我从未如此与人亲近,他?待人温柔宽容,待己又极为严格,他?立志以举业为重,将周家的传统发扬光大,便遵从医嘱,一面用?心治病,一面刻苦读书,我就在一旁照顾他?饮食起居。
看似寻常,却也在潜移默化中生?出了变数,随着我们日渐成长,也懂得了男女大防。可若我只当自己是丫鬟,便也用?不着避忌。每天待在他?的身边,我这?血肉之?躯也仿佛真正流淌着鲜血进了心里,为了一个人而跳动?。
五年的陪伴,几乎无风无浪,我也从不奢求什么,只是好景不长,就在十六岁的这?一年,他?与老太太娘家的姑娘葛玉婉订下了婚约,虽不是他?心甘情愿应下的婚事,可于我而言,倒是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又像是谁拿着锥子一下下刺下去似的,生?疼生?疼,喘不上?气?。
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妒忌”。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情愫因他?的病逝而又被我封存在心底深处。原以为我是个可怜的人,进了太师府才发现,他?才是最可怜的人,分明出身富贵,才华横溢,又待人体贴,却无法得享天年,这?大抵就是天妒英才了罢。
周祁走后,我竟有些无所适从,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日,直到我无意中发现了前来吊唁的小周氏的秘密。
陷害母亲的人原来是小周氏与韩珏。我母亲蒙受不白之?冤,身首异处,而罪魁祸首依旧安然度日,谈笑?风生?,我心中的怨恨覆盖了悲伤,报仇的心愿愈发强烈。
我没有直接告诉老太太我想回韩家,而是使了点手段令小周氏发现我就是柳氏的女儿。既然韩家多年来对外宣称一直在找我这?个庶女,那我便成全他?们,让他?们的“有情有义”为世人所称道。
韩家的人得知我还存活在世显然惊讶不已,惊的是太师府的老太君收留了我,一收便是五年。
我回到韩家之?后,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人人因我母亲的关系在我背后闲言冷语,甚至当面出口?伤人,祖母也对我淡漠疏离,只有小周氏做贼心虚,在人前假意对我关怀备至。二房那个小丫头韩维贞,气?焰嚣张,小小年纪,心眼坏得很,往我身上?泼滚烫的茶水,险些毁了我一臂。
我这?人有仇必报,他?们既然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自己当作软柿子人人拿捏。
五年前,在老太师的寿宴上?,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广陵王三世子李基是天子之?命,而这?个秘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老太爷在寿宴之?后没多久就意外丧生?,多半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
拿捏着这?个秘密,我与李基做了个交易。他?一心想要帝位,我便主动?提议为他?出谋划策。原本一个女流之?辈的话不足以放在心上?,可我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当时虽只有十二岁,心思却意外成熟,已有自己的幕僚,而他?在广陵书院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利用?了他?的心思,靠近他?,也想借助他?的势力,将整个韩家摧毁以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李基想让我进王府伺候他?,我没有答应,而是与他?暗中书信往来将近五年,直到他?十七岁时,广陵王病薨,他?继袭王爵,在我的建议之?下,于江南地区遴选王妃。
韩维贞的父亲韩永珍是孙王妃的亲信,她是内定的王妃人选,李基也答应娶她,只是要求我作为陪嫁进入王府。
我虽是韩维贞的陪嫁,却在王府比她过得风光,李基处处维护着我,而我手上?拿捏着韩维贞母亲骆氏的把柄,因而她即便满腔怨恨,也不敢拿我出气?。
在外人面前,我是备受宠爱的庶妃,可是私底下,我与李基并无夫妻之?实,这?也是我的条件之?一,待他?完成霸业,我便会彻底委身于他?。
然而世事无常,李基袭爵后,大力笼络江南士子为他?的王府充实臣僚与朝廷分庭抗礼。我跟在他?身边,也见识了许多人才,多数是溜须拍马之?辈,个个獐头鼠目,并无半点雄才伟略。
直到有一天,江南巡抚徐秉年向李基引见了一人,我才觉得有点意思。
他?叫周显临,出身低微,没什么靠山,这?一路都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才走至今日。因为家世不明,他?无法参加科考,就只能走旁门左道换取高官厚禄。
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与李基会面时,只谈论时政,从不多说旁的,李基偶尔兴致大发,找他?吟诗作画,他?也只是点到为止。
有一次,李基作了一幅画,问我和周显临意境如何,我竟与他?不谋而合,同指了一处缺陷,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我和他?的心境如此贴近,而在他?的身上?,我似乎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神?冰冷无光,笑?容也是不达眼底,撕开这?张虚伪的面皮,下面许是一副狰狞扭曲的恐怖模样。我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着,而他?似乎也着了魔道,与我若即若离。只是为了李基的大计,还有我的深仇大恨,我一直恪守着本分,未曾逾矩,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是忍耐真的很辛苦,我只能咬紧牙关,装作漠不关心,包括得知李基的胞妹温宁郡主对周显临芳心暗许,欲招为郡马时,我仍堆上?虚伪的笑?容,听李基问我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这?种事,该去问当事人才对。当然,李基问我的时候眼神?也很奇怪,还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在打探我的心思,好在我善于伪装,没有暴露一丝一毫,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已然在怀疑我,为了抹去他?的疑心,我在他?面前极力促成这?桩婚事。
李基不再怀疑我,并打算为周显临和温宁郡主赐婚,可是谁也没想到,一桩王府丑事令李基改变了主意,温宁郡主只能另嫁他?人。
温宁郡主虽然倾心周显临,却也与徐秉年之?子徐玉章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不知道周显临从哪里抓住了温宁郡主的把柄,逼迫郡主放弃他?而改嫁徐玉章。
李基生?怕家丑外扬,又不能失去徐秉年这?一肱骨,唯有成全了这?段婚姻。
周显临没有娶郡主,我当然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喝多了意识也迷糊,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登上?了后花园的春望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