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们都是小孩。沈绒喜欢热闹,霍家为她找来不少玩伴,她喜欢的就留下来。其中有个男孩与苏嘉明年龄相仿,小名奔奔,长得冰雪可爱,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沈绒一度很喜欢同他玩。
苏嘉明做了个飞机模型,被奔奔抢走弄坏了。当时沈绒袒护奔奔,说她送苏嘉明一架真飞机作为补偿。于是霍家就真的给了苏嘉明一架飞机,沈绒见过照片。
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最新式的飞机已被时代淘汰,为何苏嘉明还用这样陈旧的机型?
难道因为当年她偏袒别人,他怀恨在心,想让她自作自受,在飞机上体验气流颠簸?
想不明白的事,她便懒得再想。
下了飞机,乘车离开机场。离霍家陵园越来越近,她的注意力渐渐被接下来更重要的事情占据。
霍家陵园依山傍水,据说是几百年前霍家先祖划定的一块风水宝地。山脉起伏绵延数十公里,树木苍郁繁茂,云雾缭绕。
只有霍家的历代嫡系才能葬在这里,落叶归根。
为了保证历代先人在此安息,不受打扰,陵园周围的大片山地都被圈禁。沈绒好些年没来过这里。
当车驶入山道,她望着车窗外绵延无尽的青色山脉。成片的高大水杉树,树龄上百。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宛如一场急雨,满眼冰凉的绿意。
阴沉沉的天空渐渐飘起雨丝。最近她总是遇到下雨。
终于,车停在陵园入口。
车刚停下,立刻有人迎上前,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
“走吧。”苏嘉明道。
沈绒侧身下车,有人在车门外为她撑伞。她不想麻烦别人,接过伞自己打。
陵园占地极大,但按照霍家家规,所有前来祭扫者,除了孩童、老人与病患,进入陵园都只能步行,以示虔敬。
雨雾中,沈绒怀抱一束白玫瑰,一步步向山上走去。黑色伞面沉沉压下,遮住她的大半面容。雪白的花束倚在她黑色的襟前,白与黑对比鲜明。
除了风声和雨声,四周寂静,无人开口。
大约行了近一个小时,雨势更大。濛濛丝雨化作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陵园静谧,松柏森森,山路上唯有茫茫雨雾。
路边埋葬着霍家的历代先祖。无论他们生前地位何其尊崇,死后都归于一抔黄土,与常人并无差别。
云层汇聚,灰蓝色的天空宛如冻结。山风扬起她的黑色裙摆。
母亲的墓碑前,白色大理石被雨水洗得洁净,宛如崭新。
按照遗嘱,墓碑上仅铭刻着逝者的姓名:沈宛。
碑前有两座小雕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塔纳托斯与修普诺斯这对孪生兄弟。
塔纳托斯为死亡之神,修普诺斯为睡眠之神。死亡即永恒的安眠。
雕像下放着一个花篮,装满白色铃兰。花叶柔嫩,应该刚采下不久。雨滴扑簌簌地打湿花瓣,像在为逝者清洗最后的尘垢。
铃兰是沈宛生前喜欢的花卉。她去世后,按照霍白的吩咐,守墓人确保这里永远有新鲜的铃兰。即使在冬季,也会从南半球空运过来。
这是霍白对亡妻的深情吗?
沈绒不屑地低笑一声。当然不是。对霍白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自己都未必还记得。
她弯腰把花篮挪到旁边,然后在碑前放下她带来的白玫瑰。
芬德拉白玫瑰,也是沈宛生前喜欢的花。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轻声低语。
风吹来,淡淡花香飘散。雨声不绝,落在听觉中荡起了涟漪。
望着墓碑,她轻声喃喃:“母亲,希望您已经忘了霍白,来生与他再无纠葛。他不值得。”
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轻动,仿佛冥冥中传来的回应。
她永远也忘不掉,当初骤然听闻母亲噩耗时的哀痛,以及看到遗书时的震惊。
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只是痴情女被渣男辜负的俗套故事。
根据遗书,沈宛与霍白青梅竹马,她对他情根深种,后来如愿嫁给他。但霍白对妻子没有感情。多年以来,苏荟名义上是霍白的生活助理,实际上是被他养在外面的情妇。
这些事,沈绒以前毫不知情。在真相揭开前,苏荟对她照顾有加,她挺喜欢这位漂亮温柔的阿姨。而且苏嘉明是苏荟的亲戚,沈绒把苏嘉明当做玩伴,对苏荟就更加亲近。
如今想来,沈绒无比悔恨。是她识人不明,误把苏荟母子视为可以亲近的对象。
对当年的沈宛而言,亲眼看着女儿与苏荟交好,这该是多大的打击。
难怪母亲对她冷淡。如果她能重活一次,定不会再靠近苏荟与苏嘉明。
沈宛郁郁寡欢,后来索性离群索居、吃斋念佛,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沈绒合上眼,压抑住心底涌起的负面情绪。
脚步声传来,停在她身后。她能听到雨珠在对方伞面上溅起的声音。
“如果你想报仇,应该回到霍家。”
是苏嘉明淡漠的声音。
她睁开眼,转身面对他,嗤笑道:“若我回到霍家,你不担心我哪天玉石俱焚,拉你们一起下地狱?”
他轻轻挑眉,目光很淡:“你?不可能。”
她的笑意转为苦涩。
是啊,她太软弱,不够狠,的确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但除了苏嘉明,所有人都认为她恶毒到谋害继母,试图一尸两命。
“我不会回霍家的,你死心吧。”她再次强调。
他置若罔闻。
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她撑着伞独自离开。他没有跟上来。
沿路下山,她向陵园出口走去。忽然,脚步顿住。
在她停留之处,有一块她从未见过的小墓碑,旁边是一尊眠天使的雕塑。
碑上刻着——
“霍白苏荟爱子霍羽之墓”
原来,这是为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立的碑。
仅五个月大的胎儿,竟也取了名字。霍白这么期盼有个亲儿子吗?沈绒冷笑。
不过,霍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走到陵园门前时,她才恍然想起名字的来历。
在她年幼时,因她的玩伴中有一对姐弟,她就想要个弟弟陪她玩,还给想象中的弟弟取过名字。
犹记当年,她还是霍白的掌上明珠,世界里只有阳光与一切美好之物。她趴在父亲怀里,天真道:“弟弟要叫毛毛,绒毛的毛。我叫霍绒,他就叫霍毛。真好!”
霍白哑然失笑,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呵,霍毛?毛毛倒是可以用作小名。大名的话,还是换一个为好。”
“为什么要换呀,霍毛不好吗?”她不满地嘟哝了几句,但很快想到新主意,“唔,那就叫霍羽吧,羽毛的羽,怎么样?”
霍白低低笑了:“霍羽?绒绒真聪明。”
“我取的名字当然好啦。弟弟叫霍羽,你得答应我。”她不依不饶。
那时,他从不拒绝她的要求。
……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回忆如潮水退却。
想到那个被命名为“羽”的男孩,她心情复杂。他到底是无辜的,可惜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苏嘉明造的孽。
风雨如晦,唯有漫山的萧萧叶声仿佛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