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到母亲的忌日,苏嘉明那边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沈绒不禁怀疑,他不会随口一说就忘了吧?
不过到了忌日当天早上,她接到谭信的电话,告知她车在楼下。沈绒穿着黑色裙装,带了一束白玫瑰上车。
车行至机场,换乘小型飞机,飞往远在千里之外的霍家陵园。
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飞机平稳地飞行着。机舱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低轰鸣声。
冰冷的机舱窗外,万顷云海一片雪白。
舱内目光所及之处皆一尘不染,洁净到不可思议,仿佛连空气都经过专门的净化处理。
之所以如此,因为机上乘客除了沈绒,还有苏嘉明。
这是小型飞机,机舱空间不大,座位只有两排相对放置的固定沙发,其余地方都空荡荡的。她根本避不开他。
苏嘉明靠坐在沙发上,衬衣雪白,肤色冷白,再加上冷淡的气质,宛如雪白宣纸上一道入纸不晕的徽墨。
他并未闲着。一路上都戴着蓝牙耳机,面前的触屏平板展示着一份份文件,全是各种外文,以及沈绒看不懂的数据算法和表格。他浏览速度极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在指尖迅速划过。
从沈绒登机开始,对方就专注于工作,连看也没看她,仿佛把她当做空气。
而这正是她希望的。于是她从起初的紧张敌对状态,渐渐变得放松。
飞行途中,她除了刷手机和发愣,基本无事可做。抬起头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苏荟出身的家族,祖上曾与F国贵族联姻。苏嘉明也有少量F国血统。混血容易出美人,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基因,连沈绒都不得不承认,她从未见过比他外型更出挑的男人,从小就好看得惊人。
但他小时候与现在截然不同。
在她的记忆里,年幼的苏嘉明因为自卑而沉默寡言,受人欺辱也不反抗。她看不过去,惩罚了那些欺负他的人。从此以后,他就总喜欢跟着她,像那种可怜巴巴的小狗,过分粘人。
她怎么会对这样的小东西心存防备?如今想来,或许那是他出色的演技。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眸,眼神淡淡地瞥过来。目光了无情绪,平静得近乎生寒。
她下意识赶紧移开目光,但又故作镇定,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还好,对方很快收回视线,仿佛刚才的目光交汇并未发生。
过了一会儿,她从手袋里取出一张贴了密码条的银行卡,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立刻收回手。
“这张卡里存了些钱,请转交给霍白。”她迅速道。
他没有反应。
她怀疑他戴着蓝牙耳机没听见,只好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一遍。
对方依然头也不抬。
无奈之下,她考虑要不要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引起他的注意。
这时他终于静静摘下耳机,推开平板电脑,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一百万?”
原来他还记得昔日那场对话。
当年她刚提出与霍白断绝关系,便被某个霍家旁系指责为白眼狼,忘恩负义。
她承诺把母亲的遗产留在霍家,算是还清霍家的养育之恩。
但对方又说,如果仅靠她自己,她连一百万都赚不到。
那时她年少气盛,经不得激,一时气愤便当场立誓,她会攒够百万还给霍家。
如今想来,这不免幼稚,但她并不后悔。
苏嘉明还记得这事,这样也好,无需她多费口舌解释。不过目前卡里只有五十万。
“剩下的我会尽快攒够。”她简洁道。
苏嘉明没接那张卡,但也没拒绝。她不会求他,就当他答应了。
舷窗外,平流层上的阳光格外强烈,紫外线充足,让视觉中呈现的色彩更加艳丽。
阳光灿烂如金,透过舷窗落在两人身上。他却没有染上半分暖意,宛如无法融化的冰川。
她不再看他,低头刷着手机。突然机身剧烈晃动。她没拿稳,手机滑落在地。
这是遇到了气流颠簸。
她赶紧系上安全带。才刚系好,飞机便向下猛然坠落。强烈的失重感,宛如骤然失足坠入深渊,让沈绒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住扶手。
苏嘉明停止工作,目光投向她。
她实在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努力保持平静,希望飞机快些通过这段气流区域。
但飞机不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摇晃得更厉害,骤然下沉又上升,灯光也忽明忽暗。
她手脚发凉,眼睫微颤,尽量压制恐慌情绪。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是常见情况,根本不用紧张。根据统计数据,飞机失事的概率远比其他交通方式低。
理智是一回事,情绪是另一回事。
切身体验飞机颠簸与瞬间下沉,感觉如此强烈,令她无法抑制心底涌起的惊惧。握着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被冷汗濡湿。
这是她从小最害怕的情形。她不怕黑,不怕蜘蛛和蛇,却恐惧这种无法掌握自身的感觉。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忽然解开安全带,起身坐到她身边,并握住她紧抓着扶手的右手。
手背被温热干燥的肌肤覆盖,刹那间,她竟从肌肤相触中汲取到一丝安全感。
但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别人,而是苏嘉明。
他想做什么?
她侧首看去,对上他清冷的双眸。正想用力抽回手,飞机又重重往下一沉,令她差点惊呼出声。
只听他的嗓音平静而笃定:“气流区马上就会过去。”
语气还是那样置身事外,没什么人情味。但这种极度的冷静对此时的她而言,反而是更具说服力的安慰。
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她暂时忘记了抗拒。
仿佛他的预言实现,飞机终于穿过不稳定的气流,渐渐趋于平稳,找回稳定的重力感。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而在此之前,苏嘉明便收回了手,淡定自若地坐回原位,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沈绒有些尴尬,捡起落在脚下的手机,犹豫要不要说声谢谢。
这种犹豫只在心头停留了两秒,就顷刻消失无踪。
她发现,苏嘉明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巾,用力擦拭左手手指,仿佛手指沾染了看不见的污渍。那正是他方才接触她的那只手。
这是在嫌她脏?她快要气笑了。
当她不惮以恶意揣度他时,很快就察觉异样。
她皱眉质问:“你是故意让我乘坐这架小型飞机?”
他一言不发,在她看来等同默认。
“你……”她气结。
她从小就害怕气流颠簸。以前在霍家,只要她出行,安排的都是大型飞机,因为那样的飞机能抵抗较强的高空气流,飞行更平稳。前不久周家派去接她的也是大型机。
而这次苏嘉明用了一架小型飞机,原来是故意折腾她,看她笑话?
“苏嘉明,三岁小孩都没你这么幼稚。”她咬牙道。
他不为所动,望向窗外的万顷云海,神色淡漠:“在这高空中,每个人都太渺小。如果这架飞机真的失事,你我都活不成,谁也保护不了你。”
这话说得离题万里,但那种冰凉的语气令她心中一沉。
她咽下反唇相讥的话语,决定无视他。
之后的航程,两人间再无声响。
直到飞机降落,她走下舷梯,忽然注意到这架飞机是十几年前的老机型。
等等,她想起一件往事。这架飞机好像是她送给苏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