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了她的抗拒,却没有终止这个艰难而敏感的话题:“后来我才听说那些事……时过境迁,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想,是啊,都不重要了,她与霍家再无干系。
对方定定地望着她,嗓音清润:“绒绒,我知道你是无心的。那时你还小,不过一时冲动,错不在你。苏阿姨也说,她已经原谅你……”
苏阿姨,原谅?
她脑中嗡然一声,面色却依然平静,只是垂下眼睑,抿直了唇线:“苏荟,你说她原谅我?所以你认定那是我做的,是我把她推下楼梯?”
他欲言又止。
她自嘲地笑了:“果然,你和那些人一样,都不相信我。”
“不,我……”
她已不想再听解释,眸色微冷,转身就要离开。还没走两步,手腕被他一把握住。她被迫停下,转身面对他。
他牢牢抓住她,而她冷漠的目光刺痛了他。
他急于解释:“绒绒,我相信你。你本性善良,绝不会故意那样做。我知道你没有坏心,只是一时冲动……”
她噗嗤笑了:“所以,你觉得我不是蓄意谋害苏荟,只是脾气太坏,失手把苏荟推下楼梯?”
他没有回答,神情中泛着一丝苦涩,但沉默本身足以说明一切。
或许,比起那些认为她恶毒到故意谋杀继母的人,他的想法已经非常偏袒她。但她原本以为他会信任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应当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原来,她想错了。
那件事发生时,他身在国外。他甚至没有听她的解释,仅凭别人的说辞,就预先给她定了罪。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期望太高,奢求太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信她,怎能指望其他人?
她冷淡如冰的目光令他心中一震,蓦然松开手。
“告辞,周先生。”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杯凉白开,寡淡到虚空。
他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收紧了空荡荡的手指,却握不住清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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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周即温后,沈绒并未立刻回到餐厅。
她心中仿佛被什么压住,闷得难受。就这样信步走着,不知不觉间,竟无意中来到了粉墙下那两株海棠花树前。
微雨如丝,四下里寂静无人。唯有海棠花团团簇簇地开着,无风亦似自摇,飘然欲飞。
某位古人曾说,人世间有三大遗憾,其一便是海棠无香。
其实海棠花初绽之时是有香气的,只是极为浅淡,不易察觉。而周即温不喜浓重香气。如此想来,他也该是喜欢这种花的吧。
望着花树,沈绒漫无目的地想着。
等到海棠挂果时,累累垂珠如红樱,空气中也会弥漫着酸甜的果香。而雪绒花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与这古雅园林格格不入。
理智告诉她,不该为周即温的话而不开心,但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这时,手机铃声蓦然响起。她心不在焉,没看来电显示就下意识地接了电话。
耳畔传来的声音如冬日沉冰:“何必难过?”
唯有寥寥四字,但这嗓音令她脸色微白:“苏嘉明?”
“嗯,是我。”他的声线低沉而清晰,像贴着耳际灌入,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但他怎么会知道她此时心情?
“你在监视我?”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警惕地环视四周。
苏嘉明淡淡道:“你多虑了。又山居是周即温的地方,霍家不会在那里安插眼线。”
这话倒是没错。周家与霍家交好,至少明面上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那你怎么……”她忽然想到什么,话音顿住。
知道她此刻心情不佳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周即温。那么唯一的可能是……
果然,对方说破答案——
“是周即温联系我,让我开导你。”
他语声平静的陈述,在她听来却充满了讽刺意味。让苏嘉明开导她?让老虎替兔子看病都比这靠谱。
不过,她与苏嘉明交恶之事,周即温的确不知情。在他的记忆里,苏嘉明大概依然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少年。
“他还说,希望我劝你早日回到霍家。你独自漂泊在外,太辛苦。”
她一时无言。以周即温的性格,或许的确希望化干戈为玉帛,让她回家与亲友团圆。但这份好意对她而言,只是雪上加霜。
“周即温,许宣然,程安,每次你选男人的眼光都不怎么好。他们总会令你伤心,令你失望。”
他心平气和地说着残忍的话。
“不关你的事。”她恶狠狠地回击,“他们再怎样,也比你这种人更好。”
“比我好吗?”他的声音依然波澜不兴,“但无人相信你,包括周即温。”
是啊,没人相信她。
当年,她得知导致母亲抑郁自杀的原因之一,是霍白与苏荟的婚外情。因此她强烈反对霍白再婚,甚至暗中计划破坏婚礼。如果不是霍白提前发现、把她软禁起来,那场婚礼将成为笑柄。
苏荟嫁入霍家以后,沈绒处处针对她。于是无人不知沈绒对继母深恶痛绝。
相比她的任性胡闹,苏嘉明就显得格外懂事。在霍家,他永远不争不抢,进退有度。沈绒欺负他时,他也逆来顺受,从不抱怨,甚至帮她说话。
以至于后来的苏荟流产事件,所有人都相信推苏荟的人是沈绒,而非苏嘉明。
“没错,你赢了。”她冷冷道,“我离开霍家,是如你所愿。”
多说无益,她正想果断地挂断电话,但他接下来的话令她十分在意——
“沈夫人的忌日快到了,我可以带你进入陵园。”
这话正中沈绒的软肋。她一直希望为母亲沈宛扫墓,但只有与霍家有关的人才能进入那座陵园。她与霍家断绝关系,就不能进,除非有霍家相关的人带她入内。
这几年来,她都未曾去母亲墓前祭扫。如今苏嘉明的提议,就像抛出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诱饵。
她怀疑其中有什么陷阱,警惕地问:“有什么交换条件?”
没想到他淡淡道:“没有条件。”
他会忽发善心?她十分怀疑。但这个机会太难得,她不想错失。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是道:“好,到时候你带我去。”
“到时见。”
说完,对方直接挂断电话。他如此冷漠的态度,倒令她稍稍心安。
返回餐厅的路上,雨势渐大。
她想起母亲的葬礼那天,也是雨丝飘飞,天色灰蒙蒙的。送葬来宾皆手执黑伞,身着黑衣,肃穆如一群黑天鹅在水滨聚集。
十七岁的沈绒站在雨中,通身没有任何饰品,唯有胸口别着一朵白玫瑰。雨如帘幕,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直到一把黑伞遮去她头顶风雨。握在伞柄上的手指洁净修长。
雨珠汇成连绵的水线,顺着伞脊往下淌,溅落在她鞋边。
她抬眸看去,是矜贵温雅的周家公子。
他开口轻轻唤出两个字,湮没在一片雨声里。她恍惚中没有听清,但应该是“绒绒”的口型。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唯有她与他两人的寂静。
那时,周即温是她最依恋、最信赖的人。她好想把关于母亲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安慰她,让她不必独自承受心理压力。
但理智告诉她,这不可以。不仅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其中还有关于她的隐秘。
从那以后,她对此保持静默,直至如今。
一切正常。但某种不为人知的冰冷情绪,在心底无声地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