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说,只要我每次都帮你吃掉那些天妇罗,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这……
沈绒噎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但这的确像她小时候能做出来的事情。
当时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老婆婆是东瀛人,不会说中文,做的食物皆是日式料理。沈绒实在吃不惯,挑食得厉害。
为了营养均衡,老婆婆逼她吃蔬菜天妇罗。那是沈绒最讨厌的菜,无论藕片还是杏鲍菇,味道都做得非常寡淡,完全不符合她的口味。
但如果不吃完天妇罗,沈绒就吃不到餐后的和果子。
所以,大概、或许、可能,她曾威逼利诱男孩,让他帮她吃掉。
不过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他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想要求她兑现承诺?
她立刻声明:“那是童言无忌,不能当真。”
语气理直气壮,却不免有点心虚。
好在对方没有反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倒是她多心了。
他继续品茶,动作优雅,慢条斯理。
杯中白毫芽尖如剑,色似冷冽积雪,像他的人一样,锋芒不露,全是冷淡意味。
沈绒被晾在一边,终是沉不住气,出言质问:“你逼我见面,到底想说什么?”
“订婚之前,总要先见一面。”
订婚?她冷笑:“做梦。你找别人与你订婚吧,我不会与你扯上任何关系。”
“为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如水一般,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避开他的视线,只觉荒谬透顶。他这是失忆了吗,竟然有脸问为什么?
既然他如此厚颜无耻,她不介意把他的罪恶摊开说:“你把苏荟推下楼,害她流产,以此诬陷我。”
他淡淡道:“还有呢?在那件事之前。”
还有什么?
她忽然忆起,在苏荟流产之前,自己好像的确已经疏远厌恶他了。
对方继续道:“因为我是苏荟的侄子。当年你母亲自杀身亡,你读了遗书,发现导致她抑郁的诱因是霍白长期与苏荟同居,对婚姻不忠。于是你憎恨霍白,厌恶苏荟,连带着也厌恶我……”
“不要再说了!”沈绒喝止,再无法保持冷静。
母亲的死是她最不愿触及的回忆,而男子的话揭开了她心中血淋淋的伤口。
他并没有停下:“所以,无论我是否把苏荟推下楼梯,你对我的态度都不会有多大差别。我害了苏荟,诬陷是你,你也不过多恨我一分而已。”
明明是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他说出来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昨日天气。
这样的冷血,令她不寒而栗:“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良心吗?她是你的姑母,把你养大。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根本没机会踏进霍家。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指责,他平静得就像是一口深井,激不起任何涟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虽曾与他相处多年,却从未见过他流露任何明显的情绪。喜、怒、哀、乐,无论哪个表示情绪的字眼放到他身上都显得违和。
小时候,曾有霍家旁系的人看不起苏嘉明的身份,私下骂他“有病”。那时她气不过,把那人狠狠训了一顿。但现在,她认为苏嘉明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反问她。
为什么?
如今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
“你想继承霍家。”她吸了口气,稳定情绪,“当时苏荟怀孕五个月,医生判定那是个男孩。霍白除了我,没有别的孩子。一旦男婴诞下,必定是未来的霍家家主,所以你不想让他出生。”
“那我又为何诬陷你?”
她彻底冷静下来,终于有勇气重新审视那段黑暗的记忆。很快,她便找到合理的答案,甚至能足够客观地条分缕析:
“一来,因为我当时厌恶你,还或许得罪过你,你想报复。
“二来,按照家规,虽然女儿不能继承家业,但入赘的女婿不无机会。你担心霍白给我安排婚姻,便逼我离开霍家。
“三来,只要没有我这个碍事的存在,苏荟在霍家做女主人就没有阻力。作为她的侄子,你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话音落定,室内又归于寂静,直到苏嘉明点点头:“如你所说,的确没错。”
果然,他承认了。
沈绒攥紧手心,竭力抑制住心底沸腾的情绪。
他望着她,眸色幽深,意味深长:“你记住这些就好。”
“你……”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咬咬牙,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她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向格子门时,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再过几个月,就是我们的订婚典礼。”
那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木已成舟的事情。
她没有回头,只大声说了句“做梦”,便拉开门,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响,无人阻拦。
她安慰自己:不,事情不会变得那样糟糕。苏嘉明无法把她强行绑去订婚。
按照家规,订婚仪式必须公开,讲究名正言顺。霍家旁系那帮人绝不希望苏嘉明顺利入赘,他们一直盼着霍白从旁系过继一个继承人。所以,只要她不答应,订婚就不可能完成。
而另一边,格子门内一片雪白的净室,重新恢复寂静。
案上的瓷盏内茶汤清亮。袅袅升起的水雾中,年轻男子面色平淡沉静。
他没有喝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轻轻描摹着杯口轮廓。
茶是热的,而他整个人都是冷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意味,像一尊被供起来的神像。唯有眸中藏着一点幽暗的火,才添了一丝人气。
格子门拉开,乌发雪肤的丽人踏着木屐走进房间,正是幸子。
沈绒与男子的对话,她在外面都听到了。为此她心中不平,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明明是她犯的错,您为何……”
男子打断她:“记住,犯错的不是她,而是我。”
被他幽深的目光轻轻一扫,幸子打了个寒颤,深深低下头。她知道自己逾越了。
“我,我记住了。”她颤声道。
“朱莎那边,安排好了吗?”他问。
“都已安排妥当。”
他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开房间。雪白的足袋踏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不见一丝尘埃。
身后的人垂眸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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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段时间,沈绒再未做过那个噩梦。
她隐隐觉得噩梦的突然消停或许与这次见面有关,却想不通其中原因。
无论关于梦境还是关于苏嘉明的事情,她都不曾告诉任何人,只发了一条简短的微博——
“最近不再做噩梦,不知原因。但这终归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