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想一件事情。
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他尚年少随着父母住在还阳江那边。那地方算得上是穷山恶水,寥寥没几户人家。
屋舍临江而建,江水自幽峡而来,那峡湾经年阴云密布,水域多?是湍流漩涡,再好的艄公也也不敢穿峡而过。可急流中却是有一座小小孤岛,汛期涨水之时便会被完全淹没。岛上本该是没什么?树木可以成活,却有一颗粗矮的树,树叶卵圆形,四季常绿,树梢结了一颗果子,如同血染,也不知在此多?久了。
镜月那时少年轻狂,有同伴怂恿他去峡中小岛摘那果子来尝尝,他自认水性过人便只身乘舟跨江而行,不想真让他上了那岛取了果子下来。他将此果揣在了怀里,回来时不幸遇到了急流,船被掀翻连人卷入了水涡中。
江水阴冷刺骨,他那时扑腾在水里只觉得水面越来越远,大片气泡碎裂开来离自己远去,而身体则像一块破布任由撕扯。自己那时可能就已经死了吧。
然而再睁眼时已是在家中,他望着?哭红了眼的父母,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然而见到的慈爱面孔却夹杂着?与人怒骂厮打的可怖嘴脸。
镜月记得正是从那时起,自己便做下了这个毛病。
孑然一身,独居山林,也仅因为这个毛病。他对不起父母,但?他没有办法在面对他们。
镜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怪物,不会老也不会死,但?这样的人生谈不上什么?意义,那既然如此,又何苦连累他人为自己受苦。
或许,死亡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至少他前不久到过一些端倪,在那个女子身上。
镜月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又或许这一切本不是人力可以更改的,而等着?他的,是难以接受的天命。
这便是自己苟活于世多?出几十年的报应,大概便是这样吧。
至于方才的来者,镜月翻了翻成堆的书卷,一本《悯生方》赫然摊在案上,著书之人正是陆歇。好一个陆大夫,算到今日,两千多?年,怎么说都该位列仙班了。镜月苦笑,怪不得从此人身上看不出一物。可这一番莫非是仙人指点?无形中,他心中更是默默下定了决心。
月泪衍星辰,薄雾嫣红盼晓昏。
镜月一夜无眠。
转日确是个大好的天气,他收拾好了东西,以丝带覆上双眼径直下了山去。待他到了洛宅门口之时,已过了午时。
洛宅大门紧闭,他以门环扣了三声大门,却始终无人应。镜月候了一会儿,转而以竹杖敲击着门板,过了少顷,大门果然吱嘎启开了。
镜月还没说上话,对面传来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你是……”
镜月知道这是江氏,故作冷言道:“我自山中观此地气泽,见这宅里将有孽障出世,未想到竟是你家。”
江氏哪里听得出此言是真是假,连带之前镜月对她的多?番警告,已由不得她不信,她哪敢将活神仙一般的镜月拦在门外说话,自然忙不迭将他迎到了院子里。
灶房那处有人正在烧火,该是柴火沾了水,火烧得不畅青烟倒是滚滚冒了出来,镜月有些喘不过来气,猛地咳嗽着,直不起来腰。
江氏连连致歉,“小姑在生火,先?生快随我去屋里喝盏热茶再说话罢。”
竹音听到了院子里有个男子咳嗽的声音,颇为好奇连忙出门看了一眼,她做梦也想不到,来人竟然是那个瞎子,不过他来作甚?
一时她也不管灶下生的那把破柴火,跟着?他和江氏进了正屋边上的偏厅。
竹音进来,倒见江氏似乎比自己更欲辩解,只听江氏道:“此人是我表弟,听说你大哥病重便过来看看。”
竹音伸着?食指愣在了那里,半晌方道:“看看?”
江氏点点头,又看到镜月眼上蒙了厚厚的布解释道:“自小眼睛不大好,不过我们也不把?他当盲人,早就习惯了。”
竹音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但?见到那瞎子并不否认,忽然心里生出了巨大的落差,原还念着要给此人报什么?恩,不想那换药送药之事完全可能只是个骗她的幌子。早先也没见到这么?个亲戚,他来找大嫂所为何事?想到这里竹音心里不由得有点且疑且气。
“那嫂子你赔着?表哥自便吧,大哥那儿我替你去守着?。”竹音语气冷漠,头也没回径直走了。
不知怎的,镜月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竹音坐在洛馥床前,看着?他艰难的呼吸,心思更是乱如麻。自昨天晚上起,接连两顿药都没咽下去几口,连带着水米不进?,昨日这个时候明明还可以看着?她说话的哥哥,现在又不省人事过去。她一早便去悯生祠里去找陆大夫,可那儿说根本没听说过此人,竹音只恨自己没能将陆大夫好好留下。
她仰着?头,默默以指尖抹着眼角的泪,忽然自耳边递来了一方素青纱巾。
“别哭,我来了。”
那声音极温厚,倒像是暴雨滂沱中有杆厚油纸伞挡在头上,令她心安。
竹音没有回头看那瞎子,也不接纱巾。
只是泪终于断了线般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