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那还没过门的娘子,双目半睁只余满是血丝的眼白。此时她口中血如泉涌,下颌脖子上满是尚未干涸的大片血迹,脸上血路蜿蜒,鲜艳更甚朱唇。青白难掩的脸上匀着嫩粉的胭脂,鲜红花钿刺眼,正午艳阳打下,一如白日鬼魅。
“死人!”
新郎一声惊呼已经破了音,围观众人慌忙四散。这见了血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然而周围一片大乱之时,那素白身影已是站在二人面前。他的眼神扫了一下二人身后,利落蹲下身去,修长手指捏了新娘的雪白脖颈,圆润指端微微陷进皮肉里。
张凌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瞪着陆风渺,脸上五官扭曲作一团:“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声音嘶吼。
“大夫。”陆风渺语气漠然,眉头微蹙。他盯着新娘的反应,一双眸子,璀璨更甚繁星。
他捏了颈部动脉后又去切手腕寸口:“把她放平了。”
而那红衣少女此时却在一旁抱着臂看陆风渺忙碌,眼角满是笑意——他似乎看到自己了。
方才陆风渺摸她颈脉尚在,尺中甚乱,脉洪大无力,且弦数。想来因七情内伤,久郁伤肝,肝火上犯胃络,以致吐血。
这姑娘,多半是不愿意嫁吧,心情悲痛至极,以至上了花轿便突然病发,恐怕已无恋世之心,唯愿速死。是以左右丫鬟竟一人不知。
小小年纪总是轻断生死。
风渺行了针保她心脉,周围已经乱作一锅粥:满是哭喊声、吵闹声、责骂声。他只是正色看着那新娘,拿来盖头将口下大片血迹稍稍擦去了些,折了一道盖在新娘眼上。
抹开的血色迅速黯淡,陆风渺悬着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血已经止住了。
“这是在路上犯了病,要是死在我府上,反倒是我的不是。”通判气血上头,一时口不择言。
“老爷,消消气。”管家一旁劝解。
“我消什么气,真是晦气,明天一早,赶紧送走。”通判一脸嫌恶,狠狠啐道,“李更。”
人人皆道女子出嫁是一生最美的时候,凤冠霞帔,艳若桃花。
而此时,这新娘还躺在长街上,青白的脸上满是血痂,口大张着抽搐似的喘息,盖头掩住半脸凌乱,却仍是极为骇人的样子。
新郎刚刚已经连滚带爬躲了老远,此时双目呆滞,鼻涕流到了嘴里竟也不知。
一如陆风渺刚刚所言,只怕你们的喜事转眼成了丧事。
本来这新嫁娘的确是要死了。
生死簿子上,李芸十六岁那年,甲戌年己巳月丙申日午时,吐血暴毙而亡。
命簿也是记载迎娶到夫家,拜堂行礼无恙,新娘独自端坐新房。那新郎还没来得及招待好宾客,酒意微醺,便急急忙忙想去见他的小娘子。轻推门扉,他见新娘和衣垂腿躺在喜床上,像是累极。他一时色心大起,也不撩盖头径直去趴在新娘身上亲吻新娘的唇,却只觉得腥咸滑腻异常,又伸了舌头去启牙关,牙关紧锁,伴随着一种浊气,引得他哇地吐了新娘一身一脸。他猛然掀开盖头,新娘面如死灰,口下嘴里皆是半干血块,两眼翻白,尸身已经要发僵了。
纵是黄道吉日,满目张灯结彩,喜字成双,只身行在黄泉路上也都化作了前世飘渺。
命本如此罢了。
可是司命星君未曾算到,前种善因,今得善果。
曾伏在幼年李芸怀里养伤的花色狸猫不想是只遇劫的狸猫妖,为报此恩,狸猫妖送了李芸一道机缘。
所谓机缘,便是一缕生机而已。
此番狸猫妖精念她出嫁无母亲姊妹相送,便化作了老妈子与她絮絮了良多冗事,希望她能窥得些夫妻、婆媳相处之道。又不慎弄乱了新娘发髻,无奈只得重新梳理。
如此一来,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
狸猫变的老妈子被轰了出去,却是满脸笑意。人人都道她是来邀情面的,唾弃这妇人脸皮实在太厚。
饶着娶亲的新郎等得再着急,也是没有办法。
看似添乱,实则是狸猫知她阳寿将近,打算拖些时辰,兴许能生出几分变数。
拖的这一个时辰,本是救不了命的。况且逆天改命是要受天罚的,狸猫修行几百载实在没这个胆量。
她误了拜堂的时辰,以至李芸还没到洞房,便于轿内病发了。俗话讲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鬼差相随花轿,天上地下也唯有这一桩了。
然而谁知陆风渺就那么恰好站在路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足够了。
如果说有人可以改生死簿的话,那一定是大夫。
恰好陆风渺活着的时候是个大夫,现在,是个医仙。
一盏茶的功夫,那新娘稍稍醒转,呼吸也匀畅了些许,陆风渺出了针,让通判府的人赶紧将她好好安置。
通判府的人心里不情愿,面上还是照办了。
众人都散去了,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如此让他难以忽视。她一直看着他,似乎看得出神。
地上斑斑血迹,陆风渺似是不经意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衣袂一转进了府。
“走吧。”语气冷淡,几乎低不可闻。
“我叫莲信。”红衣女子粲然一笑,那霜雪般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更胜却人间春-色。
她觉得这大夫有些意思。
莲信人间往来奔走数百年,这是第一次丢了差事。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跟秦广王交代,坐在一块碑上看漫漫杨花,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在意过人间景色了。
那块碑的主人,现在正在地下咒骂着她:“死丫头,戏班就快要散场了,怎么还不回来哇。”
话说,这个人当年是莲信办的第一件差事。
碑上的字迹已经微微有些风化了:沈氏如翡之墓。
杨絮吹在脸上,痒痒的。一如回忆往事,一如,少女思春。
转眼,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