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熙心里其实是有点防着石瑛的,因为知道金氏发家,全靠着石瑛一手扶持,因为合营企业收益颇丰,去年年终总结的时候,行政院还顺口给了褒奖。这算给宋子文挽了一回尊,让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小舅在借债累累的任期里,好歹多了一个“江苏经济稳定”的实绩。
孔娘娘想想还生气,你给我小舅挽尊,为啥不给我挽尊?去年宋子文在任的时候,你首都政府财报不增不减,今年我上任,你给我搞个赤字。
干什么东西的!
饶是如此,听见石瑛问他税案的事情,心想这件事被官场里还不知怎么嘲笑取乐,又憋又火,勉力淡然地说:“也还好,不至于为这点事情就气得睡不着觉。”
石瑛看看他,感慨道:“你真不愧是圣人之后,心胸宽广,我已经是气得无话可说了。”
孔部长想走开的脚停下了:“你气什么?”
石瑛摇摇手:“一言难尽。”
孔祥熙这几天外面被催、家里被怼,憋了一腔的牢骚不得发泄,反正听别人牢骚也算发泄,更何况这话还像是跟自己有关的,不由得走近两步:“你尽管说,这里又没外人。”
“我一说,你更头疼了,就是这个金会长,他坑骗政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石瑛怕他真走了,忧伤地嗐气:“去年我给他担保,帮他重振家业,那时候他答应我每年三七分成,政府拿三,他拿七——你说我南京市政厅对他是不是仁至义尽?够爱护了吧?当时顶着他老太爷下狱的风险,还是我把他祖父从狱里捞出来的呢。”
孔部长觉得这话有戏,神思不属地附和:“这是救他们家于水火了。”
“可不是吗?”石市长痛心,“结果你知道他今年干什么?他成立个江浙商会,把我们市政厅一脚踢开。从七月开始,再没往市政厅报过账、交过钱,可怜我告诉无门,原本开展的民生项目又不能中止,今年报上去的财政,又是赤字!”
“……”
孔部长心中大爽,终于有个人跟自己一起说金会长的坏话惹!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坏话!孔娘娘击掌愤怒:“岂有此理!我说为什么南京今年的财报不好,原来是因为这样!”孔娘娘兴致勃勃:“你为什么不去行政院申诉?这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大的处罚!”
“我难道不想吗?”石瑛苦笑:“怪我当时心软,跟他做的是君子协定,全是口头的。”
孔娘娘恨铁不成钢:“哎!蘅青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南京的雪是薄雪,夜雪早晴,前几日小雪下过,地上了无痕迹,冬日里碧蓝的天空,映着尚未凋尽的法国梧桐,金碧辉煌的景色,更兼朔风清冽,其实是很适宜谈话的天气。两位娘娘越说越入港,就在花坛边坐下,互相敬烟点火。
“其实我本意根本不在这分账,为的不过是发展南京民生,保证财税收入就行了,谁想到他会在税款上面动手脚!”石瑛大口抽烟,“这真是我对你不住,是我养虎为患,酿成今日这个局面!”
孔祥熙动容地拍他的腿:“别这么说,你不是学经济的人,所以被骗了。”说着苦笑:“其实我吃这个金少爷的亏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就不该信他!28年的时候咱们就搞过一回国营运动,结果他混在众人里跟我磨洋工,还策动了唐生智和李宗仁来插手,最后弄得不了了之。”
当时的金少爷缩在国民党政要背后,浑水摸鱼,时隔五年,孔祥熙几乎要把他忘了。
结果又在同一个坑里扑街了!
孔部长仰天长叹:“这些人不为国家效力、不知惠及民生,偏是在这些蝇营狗苟的阴私手段上、惯会耍奸弄滑,我中国之经济居然是靠着这些丑角在唱戏,要振兴向上,谈何容易!”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你没看报纸上骂他骂了多少回?民间也觉得他为富不仁,都是义愤填膺。”石娘娘暗搓搓地洗脑,“九月的时候我等不到他夏季的分账,那时候也叫人在报上发了些文章,想劝他回头是岸。”
“原来是你写的?”
石瑛心说当然不是我,假装是我,反正你也不知道,黯然地说:“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孔祥熙笑道:“你也太天真了,这种人要是能被两句文话说动,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胆大妄为了!”
“话虽如此,这口气如何忍得下?”石瑛忧心:“我是毫无办法,所以打落牙齿肚里吞,你这次税改是秉公持理,如果再中道受挫,岂不是要大长这帮人的气焰?”
那不是要跟你孔宋二家分庭抗礼吗?!
孔祥熙原本已经打算偃旗息鼓,面子丢了就丢了,石瑛两句话,却把他的心说活了,扶了石瑛的手殷切道:“你不要急,你们都别急,我既然做了这件事,就不会善罢甘休,先容他们放肆几天。”
“庸之打算怎样?”
“等委座回来。”孔祥熙信心道:“福建那边兵力薄弱,此战必胜,委座回京之后,自会为你我主张。”
石瑛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微笑了:“委座不会管的。”
孔祥熙微微一怔。
石瑛轻轻拂去襟上的烟灰:“庸之不妨想想,委座为人励精图治,事无巨细尽皆用心——大江南北炸开锅的新闻,你我看得到,委座看不到?”
孔祥熙心头大震。
是的,答案一直就在他心里,他只是不愿意面对。
他在南京干什么,他的连襟一清二楚,这么多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一天天地登着江浙商团的检讨,蒋校长的眼也没瞎。
——置之不理,你说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答案就是他不想管!
早在11月事变的时候,陈铭枢和蒋光鼐就在福建政府的《告民众书》中明文直斥:蒋中正御用的国民党南京政府,甘为帝国主义资本与商业侵略之向导,孔祥熙、宋子文为中心之买办群,其自身之利害关系,既与帝国主义完全一致,故其财政政策,即维护帝国主义之侵略,摧残本国产业之发展,竭尽民脂民膏以奉帝国主义。
——毫无疑问,这踩中了蒋|介|石的痛脚。
对于现在的蒋中正而言,江浙两省的商人就仿佛刚进宫的秀女,虽然不合口味长得又丑,但必要时刻也可以宠幸。他出身江浙、定都江浙,这两个经济重镇是他不能动摇的大后方。因此这里冒出来的秀女,只要政治立场不错位,哪怕跟贵妃闹一闹、吵一吵,都不算什么。
皇上宁可闭眼装瞎。
当初他严惩金忠明,是为淞沪抗战作表率,表明抗战当前不容忍任何徇私窃国的奸佞;现在他容忍江浙商团闹事,一样也是表率,表明他并不像福建政府所指责的那样、“维护帝国主义、摧残本国产业”。
不是吗?你看,朕遵守先帝的三民主义,遵守得很!商人们让朕的连襟下不来台、把朕的贵妃逼得头都秃了,朕不还是宽容宠爱吗?
石瑛见他面色青白,知道他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孔部长只是利欲熏心,但并不弱智,甚至在争权夺势的问题上非常能够举一反三,他瞬间想到了更大的问题:如果这次放任江浙财团公然和财政部叫板,那就是无形地默认了江浙新贵的崛起。
如同皇上的宠妃,宠谁不是宠?他的妹夫当初能为了政治利益和宋家联姻,今日一样可以为了政治利益,拉拢这些新兴的财阀。
他蒋中正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石瑛简直不欲他听见一样,极轻声地说:“快一月了,陈夫人的生日要到了。”
孔祥熙:“……”
他所说的“陈夫人”,正是蒋中正的前妻陈洁如。在蒋|介|石和张静江关系还很密切的那段日子,由张静江做媒,把陈洁如嫁给了蒋校长。只是没过几年,为了和势大财大的宋家联姻,蒋中正几乎不假思索地抛弃了这位前妻,声势喧天地迎娶了宋美龄。
其实两件事根本不相干,但落在有心人耳里,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能抛弃一次,就能抛弃无数次,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朝暮翻覆的政治伙伴?
今时今日的格局里,并不是没有你孔宋二家就不行!
十二月里,孔部长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止住石瑛:“这话不可说、不可说,你我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是惹事的。”
石瑛陪笑:“是我不当心。”
孔祥熙坐立难安,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拍拍石瑛的手道:“这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确实不能轻纵——”
再想想?回去一想就不是这回事了!石瑛怎能放过他,隐秘地笑道:“庸之为什么不去找汪院长呢?”
孔祥熙人都懵了:“汪精卫?”
“汪院长前番抱病,一直不曾出来理事,但现在他身体大愈,上个月我去行政院汇报,和他谈了一会儿,看他虽然还有些倦怠,但神思健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