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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还魂(1 / 2)


“枕边人”这个词,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要亲身经历一次才能明白,睁开眼睛看见他,睡得毫无防备,像只猫拱在枕头上,露出雪白的一点肩头——近极了,看得清腻白皮肤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喷张之后、还未平复;眼角一点春意的泪痕、娇啼之下、没得功夫擦的;眉毛娇慵的走向、撩在耳后的头发的微鬈的起伏,横山竖岭,都是唇齿厮磨过的。空气也是暧昧的空气,是两人一夜春梦酝酿出来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带一些心跳耳热的旖旎片段,被帐子拢住了,是迟迟不肯见天明的一种情溺,这氛围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怎能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干事?!

金总像个大傻逼,张着嘴、呆看露生睡觉,黛玉兽迷迷糊糊也睁眼,见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昨夜的事儿都想起来了,把脸一红,拿被子盖着脸:“不睡觉、又不起床的,看我干什么?”

金总其实正在心里作一首无字的咏叹诗——跟字不熟,靠感情写,跟金总相熟的字就没有几个,孤零零几位同志出来担当重任,这几位同志努力组成一个充满感情的句子:“我厉害不厉害?”

露生:“……噗。”

金总闹个大红脸,也钻在被子里,腆着脸问他:“昨天晚上爽不爽?”

露生笑得捶他出来:“你是不要脸的!一早上起来问这个!”

“唔!我说我们从台上跑下来,同志你想什么?”

“你故意的!”

“哇!别打!再叫一次相公好不好?”

两个人连笑带闹,打成一团,屋子外面也听见了,都捂着嘴儿笑。大家昨天晚上不敢偷听,都在外面等,看什么时候叫打水进去,好算少爷是几个萝卜。闹到后半夜才听见少爷心满意足地开窗,叫烧热水。

又听见小爷在后面恼道:“这个点儿上烧什么水?叫人家都知道了。”

少爷认真道:“这个还是要洗洗比较好。”

大家全笑得肚子疼,只当小爷今天早上是不能起床了——嘿,他两个真有精神,这又闹上了!

求岳笑着披衣服,问露生:“中午吃什么?”

露生歪在枕头上:“我做个和合圆子?”

求岳点点头,看看帐子,不觉又笑:“就是这个屋,你个小骗子跟我搞潜伏。”学着黛玉兽的声音捏个爪子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也是这间屋子,那时候他两个呆兮兮地并头说话,讨论怎么对付秦小姐。

露生原是想笑,忽然眼泪又上来,世事真是难料,觅良人、谁知良人就在眼前?

求岳见他哭了,笑着搂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天天哭,不哭不能过日子?”

露生含着泪道:“放屁。”

他们拉开帐子,哗啦一声,冬日的太阳照进来,一片明亮。

外头好蓝的天。

横竖是年下,工商歇业,露生要在得月台连唱十二日,因此便不忙着回句容,就在榕庄街度个蜜月。

后头这几天便随意了,前两日皮黄、后两日昆,不过是拣好的唱,当然也有贵客的意思,买包厢的、买茶水席的,若是第二日还想听,可以将戏园子老板叫过去,在现成的戏单子上勾一下,表明自己有意想听这个。戏园子便按这个调整排演,当然了,要是你肯一掷千金,也能决定白小爷明天晚上唱哪出。

露生见送来的单子,多是点的《惊梦》、《寻梦》,不觉展眉一笑。

金求岳却看不大懂,好奇问他:“这两个梦是什么,为什么她们都点?”

露生笑道:“这些点戏的怕不是老堂客,都是认得我的,只怕女人居多!我当初走红就是这出戏,这是汤显祖的《还魂记》,又叫做《牡丹亭》。昆曲里,要数这出戏最艳、最雅、也最离奇。”

金总来了兴趣:“为什么说是女人多?”

“这戏把女儿家的心事都唱尽了,也不全是唱女儿,有情人都爱这个戏,我自己也最爱。”露生将手炉拢一拢,看外面黑天里,一滚滚的灰云,不叫黑夜黯淡,搓云扯絮,是要下雪的意思。

他两人寒夜围炉,煮一壶甜酒放在暖炕上,就着一个大杯轮流吃,秋天收的南瓜子、栗子,一小箩一小箩地歪在炕桌上,随手剥着玩。

露生道:“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孩儿,去花园里游春,梦里见着心上人,就跟他定下姻缘,可是梦中人哪里寻?想着这段姻缘终生无望,抱恨而死。”

这故事是有点不吉利,难怪头一天不唱它,求岳给他剥了一碟子的瓜子仁儿:“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都矢志不渝,生死也不能分隔的,这段情就感动上苍了,叫这杜丽娘死而复生,你喂我一个——”露生衔了瓜子,也喂求岳一个栗子,“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地在一处了。”

金总:“……噫。”

妈的,古代是没有广电总局,这种扯淡故事居然也可以骗到这么多观众啊?!

露生见他错愕,抿嘴儿一笑:“其实故事倒没有什么,这么讲起来就好没意思,胜在汤大家文辞精妙,写得靡艳,教人心旌动摇。”说着,将酒饮一口,“你知道他在这出戏前头写什么?,他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其实是说尽了天下有情人的盼望,我也最喜欢这句话——人生谁能无死?都是一腔痴心罢了!”

他这里闲说,见求岳听得心不在焉,知道这蠢货是文雅上面一辈子教导不通,也不生气,自己叼着瓜子儿笑。

嗳!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这个傻子呀!

看窗户外头一个冻僵的麻雀落在窗棂上乞食,露生把窗户推开,把麻雀捧在手上,一股清冽寒风进来,带着腊梅浓郁的酒香,求岳拿大氅盖住他:“哎!调皮!别冻感冒了。”

“这点儿风冻不着,你瞧它炸着毛,真可怜。”

麻雀得了温暖,抖抖翅膀,醒过来了。

求岳笑道:“我还以为冻死了,这叫什么?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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