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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清歌(1 / 2)


一个国家的生命力,往往是由它战后恢复的速度来体现的。一二八过去,上海的伤口几乎是以奇迹般的速度昼夜愈合,人们清理了战壕、清理了废墟,把眼泪和尸体就此掩埋,而新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座城市是中国金融的心脏,它不敢停、也不能停,宛如黄浦江昼夜无息,无论江水里流过什么,大江依然向东去,它欢腾与繁荣的样子就仿佛战争只是南柯一梦。

若是再往上海的深处走,就有伪饰的和平之地与强权下的优雅花园。到霞飞路去,到贝当路去,这些街道蕴含了法国人浪漫的思想与情怀,随着各种不平等的条约落地生根,时间长了,大家就忘了它们是为什么才取这样洋派的名字,中国人总是善于接纳和吸收,把尖锐的东西过成圆润。这些街道渐渐地也就生出独特的风情,不像西贡和香港,洋得失了本味,上海有上海的坚持,无论是以将军命名、还是以政要命名,上海的洋房里永远过上海的日子。马桶里的蚶子壳照旧要响彻弄堂,霞飞路的商店里也照样要讨价还价,花园和洋房里飞出鸽子,底下种起来的爬墙虎,不会按照法国人的思想剪得平头方脑,上海里弄的爬墙虎总是青云一路上九霄——窗户边上剃剃秃,是被晾衣的竹竿子捅秃了的。

这些街道其实也很像南京的颐和路,又或者是像宁海路,原本是侵略和屈服的象征,最后变成文雅和包容的剪影。最像的应当数马思南路,名字就比霞飞和贝当更有诗意,是拿音乐家的名字来借用,所以也就显得格外安静,像这位作曲家最广为人知的那首《沉思曲》。

从它被命名的那一刻起,仿佛已经注定了它要与这个时代最优美的艺术结缘。

1932年的夏天,这里搬进了好几户人家。他们跟上海其实是有一点格格不入,带了一些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但优美是一样的优美,所以格格不入、但不突兀。他们不弹钢琴,但有丝竹,入夜时还有更多嘉宾到来,写诗的、画画的,把艺术的门当都集齐了,这些宾客有一个小小的中心,他把这些艺术总合在一起,也是这座幽静院落临时的主人。

他看上去既儒雅,又和气,眼睛里始终含着笑,仔细看去是有一点迷人的顾盼多情,谈话的时候,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谈到兴奋的时候,就流露出艺术家特有的、固执的天真。

这几天他和他的朋友们彻夜长谈,想要创作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作品。这个作品不能仅仅供人煽情或娱乐——他从曾经的清帝国的首都而来,因此抱着对九一八不战而降的深切遗憾,也抱着对一二八虽败犹荣的一腔感怀,他和朋友们讨论又讨论,没有得出一个公允的答案。

好像是特意为他们的夜谈来伴奏,某天夜里,这一群文雅的朋友,都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这是他们都非常惯熟的曲调。

唱的是昆曲里的名段,《寻梦》。

在座的所有人都对这项艺术颇有心得,不知唱歌的这人是谁,大家都觉得这有些关公门前舞大刀,因此不禁相视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再听一听,这个声音清澈动人,缠绵悱恻好似春泉暗涌,轻灵柔和又似林间啼雀,和着清风与月光,格外动人心魄,这歌声里含着一点忐忑的祈求,与寻梦的杜丽娘是不谋而合的。

大家越听越入港,像春山野游,偶有杏花酒——不算醇醪,胜在清新。

夜谈的主人家也微笑道:“嗓子是好嗓子,可惜失了功夫,有些滞涩。”

一出《寻梦》做完,歌声渐渐止息了。

众人都有些恍然,仿佛丽娘香消玉殒,主人抚掌道:“有趣、有趣,不知是行里的,还是票友,咱们这里最近搬来了谁?”

不过大家谁也没有要见的意思,因为此声只是芍药,眼前却是牡丹,品格似乎有逊,技艺也分明不如。

到第二夜,仿佛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伴着升起的月亮,这歌声又随风来了。

这一夜唱的是《幸恩》。

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就有点旧友重逢的欢喜,虽然是班门弄斧,却好像大虎见幼虎,心中都有趣。这一夜歌声比前夜精纯些,也妩媚些,仿佛前夜是有意留手,今夜却是挥洒展露,一片素心向明月的意思了。唱到关节处,宛转精妙,“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座中有人笑道:“这曲子选的是有意的,他自比虢国夫人,是想求见咱们这位贵妃。”

又有人道:“你这典不通,幸恩唱的是韩国夫人探虢国,跟贵妃有什么干系?”

大家笑道:“总之听着是自谦,无论韩国虢国,总是不如贵妃的。”

众人又是一笑,口中不免点评,唯有主人叹息道:“就是不喜欢这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见他触动心事,想起这两天谈论没个结果,都搔首踟蹰,主人侧耳细听,又说:“这不是他不肯唱好的,我唱的不也是这些东西?这些年风花雪月,人人都唱这种戏,没得挑选罢了。”

这一夜仍是一曲终了,月上中宵,不见谁来访,也无人过问。

之后的两三夜,再不闻夜半歌声,不知是被人赶逐,还是歌者心灰意冷。上海渐渐下起雨来,连下两日,众人雨中秉烛夜谈,早把这事儿忘在脑后。

这一夜雨势滂沱,几位客人都被阻在门口,笑道:“今晚恐怕要借宿,雨下得这样大!”

忽然雨中传来鼓声。

众人先只当是雷声,再听却是急鼓如雷,伴着倾盆暴雨,越鼓越急,慷慨激昂之气震慑人心,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唱《寻梦》、《幸恩》的那个人,相顾讶然,孰料骤雨雷电之中,这人清声开腔,唱的不是缠绵昆曲,乃是西皮流水,京腔高韵。

听他唱:桴鼓亲操,焕旗麾,芝盖冲霄;列艟艨,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

——刀马旦,《战金山》。

按理说雨声之中是最难传音,这鸣唱却是破雨而来,铿锵激越,可裂金石,真好似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分水拨浪,鏖战金沙滩,一腔忠勇,伴着夜雨滂沱,雷声雨声,恰如怒江奔流。再听他清脆唱道: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拥高牙,力撼江潮;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这一曲未说唱得如何精妙,其实大家心中都知道这人专擅昆曲,在京腔上是短弱,只是“战金山”三字正正敲在大家心上,不由得心中大喜。

客中一人乃是沪上丹青名手叶玉虎,忽然出声道:“畹华,就是战金山最好不过!”

另一人急披雨衣出门:“这个人我恐怕是认识的,他这嗓子十年了居然没有变过,畹华,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

原来露生催着求岳整装出发,两人从南京搭上一艘夜轮,求岳看看船票,是往上海去的。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在船上打了一个盹儿,只是谁也没有睡意。

金总实在忍耐不住,搓着爪子问他:“你到底要去找谁?”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猜到我要去找人?”

“哎哟,宝贝儿,你哥哥我又不是弱智。”

露生望着舷窗外江波如绸,一片月光洒下来,自己也是心潮起伏。想了半天,轻轻叹口气:“这其实是我自己不争气,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原本想过要让我去说服那些戏园子的老板。”

金总尴尬地捂脸。

是的,他真的想过找露生来做代言,但是做生意不能亲妈眼神,如果冷静客观地评价露生,他的流量是不够的。

推广品牌,需要名气响又当红的明星,用国民度和粉丝效应来带动市场。Mebike这种新商业模式,不说请天王天后,至少也要是baby这个级别的流量叭。

搞代言,不谈实力,要的是热度。

金总相信,露生以前绝对有baby的热度,但明星最怕什么?最怕就是抠脚啊!随便哪个明星雪藏两年,热度也都会直线下降。白小爷现在的情况是比雪藏还糟糕,他差不多是彻底退出娱乐圈了。

这个流量带不动货啊。

糟心。所以金总压根儿没提这事,说了不是平白惹黛玉兽伤心吗?人家一个人民艺术家,为了你把热爱的戏曲事业都抛弃了,你哪来的脸嫌弃人家流量不够?

金总得做个人啊。

他再怎么粗糙,关爱心上人的本能还是有的,于是干脆就没往戏曲这边继续再想,此时露生自己把话说开,求岳结结巴巴道:“那我们是——去找我爸爸?”

“……你爸爸?”

“呃,王爸爸。”

露生笑得滚在一边:“好不要脸!王帮主不过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就在这里自认是儿子了!”

“偷偷喊一下嘛,在我心里他比我爸强多了。”金总咧嘴道:“我也想过要找他,但是感觉真的不好意思,他已经给了我一万件棉花,现在又为这种屁事找他,宝贝儿啊,不太好吧?”

“当然不好,王帮主日理万机的人,怎能为这种事情麻烦他?”

“那你要找谁?”

他看露生满眼的神往,其实心中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太大了,真的不敢猜。

“名播海外,艺冠京华,梨园领袖四个字,他是当之无愧。”露生双眸流转,侧首望向夜空,“要论当今梨园,谁能一呼百应,恐怕唯有他一人,他拥趸中名流如云、交结如党,这一党也是现今艺坛的一枝独秀。”

——梅党。

金总听得云山雾罩,但是居然听出来了,他掩面扶额:“卧槽。”

是我想的那个人吗?别吧!可怕啊!大哥来句粉圈儿术语你这是腾空倒贴登月碰瓷啊!完全咖位不够啊!你知不知道他以后是要被写进教科书的啊?

金总头一次觉得黛玉兽真的很刚啊!做事怎么这么虎的啊!

露生见他坐卧不安,自己也有些难为情,踟蹰笑道:“其实能不能见到他,我心里也完全没把握,他是天上明月,我只是萤烛之光。”

这话金总就不爱听了,金总亲妈眼神道:“谁说的,我就要pick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轻轻握了他的手:“咱们也不是全无门道,十年前我和他的故人曾有一面之缘,现在那位故人与他仍旧交好——豁出去试一试,不试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金总一脸信服地点头。

说得对,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冲八十年后这个人在教科书上,金总相信,他也许真的会愿意参与这个振兴国货的行动。

下了轮渡,他跟着露生叫黄包车拉到了马思南路。两人在这里赁下一间旅馆的套房,金总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兽的套路,挠头道:“你说的那个巨巨,住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听说,前天接秀薇回来家里,跟陶二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现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这条马思南路上,那位旧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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