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轻轻住口,默认了她的参与。
“我已经打?探出来,他们都投机了大量棉花。”苏敏官悄声告诉她,“有的甚至借贷囤货,互相交叉持股,风险很高。如果真如你的预测……明年此刻,他们都会亏得很惨。”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冷漠和攻击性,随后,又回归了自然放松的状态。
显然,苏敏官并不满足于看着他的敌人们“亏得很惨”。
“友情提示,”林玉婵也进入营业状态,微笑道:“你那几千两银子的暂存股份,并不足以收购一个‘亏得很惨’的洋行?。就算可以,法律也?不允许。博雅财力有限,也?不会参与这种空中楼阁的冒险。”
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两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两万两的老牌茶行——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况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这么多实力?雄厚的洋行?,要搞倒任何一个,只怕集整个大清政府的力?量,都做不到。
况且,就算把他们搞倒,又能怎样呢?义兴回不来。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向苏大奸商泼冷水。
“我知道。”苏敏官简略地说了一句,然后抿起嘴唇,很冷血地说,“但是……我起码可以推他们一把吧?”
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
而美国内战结束、北方获胜的消息,迟早会被人带出美洲大陆。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然后一路奔波东进,真假信息互相污染,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但终究会登上《北华捷报》的头版。
然后,就像印度水灾那次一样,市场会迟钝地反应一阵,等到微妙的平衡被某个随机事件所打?破,开启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泥石流……
如何利用这几个月的宝贵先知时间呢?
如果是棉价要涨,那就简单了。提前囤货、贷款囤货,到时逢高抛售即可。
但如果棉价要落……
林玉婵脑海里蹦出一个名词,喃喃道:“卖空?”
不不,十九世纪还没那么先进的金融操作。
“卖空?”
苏敏官也?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我预测它会跌价,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和利息,以25磅卖出……然后等股价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货”(futures)。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所以“卖空”也?只能是空想。想想也是,就算知道棉花会跌价,到哪去找冤大头,说服他把棉花“借”给?自己?人人都知棉花炙手可热,恨不得刚轧完花就卖了换钱。
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林玉婵喃喃自语,胡乱开着脑洞。
“低买高卖。”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次经验总结,“不管什么生财之道,本质上都是低买高卖。”
苏敏官轻声接话:“以现在的市场,咱们认为的‘高卖’,在不少人眼里,依旧是‘低买’。”
“所以关键在于预期。”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要和他们对赌预期。”
苏敏官沉思?许久,目光熠熠,轻声说:“林老板,我向你讨个职位。”
林玉婵:“哦?”
“博雅公司经销总代理。”他快速说,“时限……六个月。我照样兼职账房,不拿工钱。条件是,六个月到期,这段时间的我谈出的所有营业额,归我自己所有。”
林玉婵怀疑地看着他:“不给?博雅惹麻烦?”
苏敏官眼睛一弯,改口:“营业额九成归我所有。”
“负债呢?”
“从我的股份里扣。扣光了就给我扫地出门。”
林玉婵垂眸,盘算片刻。
“口头约定。不要签合约。不要留把柄。”
“好。”
苏敏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奇怪:“不问我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到洋人的音乐会上开枪。”林玉婵轻松地抿一口茶,“也?不会是放火烧猪仔馆。也?不是带刀闯京城。也?不是去海里劫人家的船……”
苏敏官的斑斑劣迹,她一样样数出来,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可以纵容他再冒个险。
他低头笑?了,忽然捉过她的手,极快地在她指尖吻了一下。
“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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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洋商端着酒杯近前,笑?着邀约:“可以请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不可以。”苏敏官抢过话头,爽朗地笑道,“她是朝廷诰封的孺人,用你们的话说叫什么?Baroess?你们要请她,可得再礼貌些,至少称呼上加个Dame。”
洋商们惊讶地互相看一眼。
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额贸易,主要是通过买办进行?。这些高级经理大班,平时少见林玉婵的面孔。
孺人什么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种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
而且中国人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冒用功名诰封,一旦坑蒙拐骗被拆穿,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流放充军,都有前车之鉴。
女人也?可以……?
是了。西方不是也有女男爵、女伯爵,极罕见而已。
林玉婵被苏敏官无端吹上天,暗自好笑?。
洋人也认官威啊。
她站起来,端起架子,跟众洋商握手。
一堆甜言蜜语空降在她身边。有的恭维她美貌,有的赞赏她优雅……
林玉婵头一次被这么多外国人围着问东问西,各种风格的古龙水味道往鼻子里钻,尽管有苏敏官在侧,挡住一些别有用心的胳膊腿脚,但还是有点不自在。
余光一瞟,露易丝小姐倚在台球桌前,手指卷着自己头发,端着一杯酒,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几滴琥珀色酒液洒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急切地和她分享更好笑?的笑?话,好像围着香蕉的猴儿。
林玉婵找到点感觉。真是在大清待久了,都不知道怎么正常社交了。
她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沙逊洋行?大班夸张一躬身,犹太小帽下面,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笑?道:“那么,美丽高贵的Lady,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不好意思,我不会。”林玉婵客气道,“你们既然是敏官的朋友,那么也?是博雅的朋友。我们公司……”
“不会跳舞没关系,可以学嘛!我们这里有不少小伙子都很乐意教您……”
说来说去,就是不接她做生意话茬。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中国姑娘不跳舞啦。”他冷淡而客气地推开几双过分殷勤的手,“嗯,她也不抽烟,她只是想……”
“打?台球吗?”林玉婵忽然开口,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带头朝她献殷勤的沙逊大班,“来一局?边打边聊。”
沙逊大班一愣,“不不,台球是男人的运动……”
“女人也?可以。”林玉婵起身,从筐里拔出一根球杆,微笑着把主动权往回夺,“正如女人可以和你们一样做生意。您肯不肯和我打?一局,如果我赢了,今天咱们就签个单子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话一出,觉得四周忽然静了一刻。
被她挑战的那个秃顶沙逊大班怔了好一阵,随后大笑?,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杆子。
“您真的会打?台球?”
“还得烦您教一下规则。”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小奸商要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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