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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第 189 章(2 / 2)


商会?里十几个友商已经?冲到大厅门口,隔着两扇并不结实的木门,和暴民?对峙,据理力争。

倒不是他们有多勇敢,敢于一夫当关。实在是利益所在,这商会?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的加盟费白交了。

“……你们说的那是苏太太,正经?人家女子,是我?们理事长……”

“……没有任何伤风败俗之事,否则天打雷劈……”

声音根本是顽石入海,激不起?一点水花。

“哄谁呢!老祖宗的规矩,会?馆里藏女人就是不知羞耻!不成?体统!大家冲进去,把那女子抓出?来送官!”

咣当一声,会?堂门板被彻底踢开。一群人涌进大厅。

他们正对面,立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小姑娘。

说是“姑娘”,只是因为她年纪小,容色青葱,看起?来很?“嫩”。但她的发间戴着白花,匆匆挽了个妇人的髻子。

林玉婵挺直了胸脯,看着这些正义的大清子民?,冷冷道:“说我?呢?”

后头的友商吓得快坐地上了,拼命朝她使眼色:苏太太,你倒是进去躲躲风头啊!

愤怒的民?众们反倒静了一刻。

有些人听风就是雨,只是打算来凑个热闹,捡点值钱东西?,压根不相?信商会?里能藏女人。如?今猛然一看,谣言成?真?,吓了一跳。

有些人则是被她镇定的态度唬住了。这就是商会?的“理事长”?她竟然不跑,不求饶,不解释,一点也不显得理亏?

随后,有个獐头鼠目的小贩呸了一声,朝地上吐口痰。

“果然有女人。大伙没来错——有人认得这是哪家堂子里的头牌吗?不好好在你家里赚钱,来这儿招蜂引蝶,不怕遭报应?”

众人哄然大笑。

所谓荡`妇羞辱,就是不管你良家不良家,先把你打成?荡`妇,然后谁都能踩一脚。

几个性急的大妈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去把这不知廉耻的小女人给?捉来。

对面的小女人丝毫不慌,胳膊一抬,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最近的一个人。

民?众哗然大骇。

“洋枪!洋枪!她有洋枪!”

“这院子是商会?买下的地皮,”林玉婵喝道,“你们这是强闯民?宅,我?开枪自?卫合理合法,谁敢过来,死了白死!”

砰!

地上一团青烟,火`药味弥漫开来。一块地板被子弹崩飞,碎木乱溅。

那几个捋袖子的连连后退,尖叫一阵。

林玉婵昂然抬头。

义兴商会?虽然是合法组织,毕竟沾了义兴的关系网,这会?馆里头,上上下下,也就藏了十几条洋枪吧……

当然藏得很?隐秘,不像在茶馆里那么随意,一般官兵搜不到。

林玉婵特地从暗柜里找出?一杆粗壮的筒子枪,而没用自?己练熟了的德林加1858。直觉告诉她,这些乌合之众不敢真?的拿血肉扛子弹。挑一杆大枪,更能吓唬人。

她不太熟练地填子弹,拨弄保险栓。

果然,众人吓坏了。

她还真?会?使那枪!

商会?里怎么会?备枪!

本来就是借着人多势众,才敢上门欺负人。没人跟她有深仇大恨,谁乐意做那试枪的靶子。

人群如?退潮的海水,依依不舍地向后挪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几个闻讯而来的天地会?里的六排十排小成?员,此时?悄悄踅过来想帮忙。林玉婵使个眼色,让他们候在里面。

她一个弱女子持枪算自?卫。再多几个大汉端着枪出?来,就是反过来耀武扬威了,反倒让己方没理。

林玉婵朗声道:“西?贡路七号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系合法注册之外洋贸易商行,本人是大股东兼总经?理。各样文件在工部局均有据可查。我?从商三年,蒙各位友商抬举,做个小不起?眼的商会?理事长,不碍大伙的事。商会?成?立仓促,未曾详报各位邻里知悉,是我?们疏忽。往后大伙抬头不见低头见,各自?留点面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在黑黝黝的洋枪陪衬下,这番话显得格外以理服人。

“暗娼”之类的谣言不攻自?破。福州路上哪个莺花能有这种谈吐和气质?

但民?众还是惊疑不定。有人互相?讨论:“女人能注册公司?”

有人啐道:“可不是!租界归洋人法律管,什么做不得!”

在许多传统中国人眼里,光怪陆离的租界像一块毒瘤,腐蚀着原本秩序井然的中华大地。时?髦女子公然出?入茶馆麻将馆,交际花将衣衫改得格外紧窄,女人不顾家,跑到工厂去赚钱……都是租界里传来的洋场习俗,经?年累月,把整个上海、整个江南的风气都带坏了,实在可恶可恨。

却有大胆的,躲在人群里质问:“租界里是洋人法律,让女子注册商户也就罢了,可这毕竟还是中国,还是大清地界,小娘子你也还生着黑头发黑眼睛,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洋人允了的,就一定对吗?小娘子,老朽年长,奉劝一句,做个中国人,别?做那辱没祖宗的事。你有家业有钱财,这是好事,找个机会?交给?家里男人打理,强似你出?来抛头露面,惹人嫌!”

这人自?以为十分苦口婆心,敢对着枪口跟人讲道理,实在是维护道德之先锋楷模。

此言一出?,引发一派赞同。

先前那小贩也让步,尖声叫道:“好啦,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像什么样子!我?们不报官,你把洋枪收起?来!”

林玉婵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些人砸门骂人都不存在,是她先寻衅滋事似的。

她依旧握着枪,朗声道:“自?古天下之事能者居之。做生意赔钱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有谁规定男人不许做生意了?我?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进货签单,一点一滴自?己赚身家,和那些在家里辛苦纺织刺绣的女人们,又谁比谁差了?诸位觉得女人不能掌管商铺,不能管着男人——这话不用教?训我?,不如?先去北京城,问问那些贝勒王爷,当今太后是不是英明圣断,他们愿不愿听她的话?”

若在平时?,她万不敢朝着一群愚昧暴民?大放厥词。但今日她处于优势一方,对面的人面带怯意,再不趁机传播点“真?理”,白瞎了手里的枪。

她说前几句的时?候还有人不以为然。忽然她话锋一转,拉了当今太后下水,一群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你你、你大胆……”

“怎么,我?说得有错?那敢问这位先生,您觉得我?哪句有错?您难道觉得,当今太后并非英明圣断?还是觉得,底下的王爷贝勒不该听她号令……”

那被她点名的道学先生捂着心口,吓得腿软。

“你……你自?比太后,是何居心……”

林玉婵余光一扫。洋人巡捕已赶到门口。

商会?会?馆的选址不是随便找的。特特选在了租界方面越界筑路的一块地皮——法理上仍然属于大清,地价低廉,但实际管辖收税都已经?由洋人代管。过得三年五载,这块地方多半就会?被上海县放弃,默认成?为租界的一块新区。

所以今日闻讯赶来的,是洋人巡捕,不会?因为她提两句太后就抓人。

林玉婵迅速放下枪,整理出?一副受害者面容。

会?馆里其他人友商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指着领头民?众的鼻子鸣冤叫屈:“强闯民?宅,毁人财物?,看巡捕把你们都捉了!出?去!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大多是听说“商会?里藏暗娼”,这才义愤填膺,跟过来净化风气。眼看暗娼没找到,倒被个正规女商人吓唬了一通,眼下还惊动巡捕,顿觉十分无趣,一边咒骂,一边往外走。

林玉婵伸脚踢开地上掉的一块砖,半闭眼,伸手擦掉额角的汗。

总算走了……

几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太太,不能让刁民?就这么走吧?”

林玉婵猛睁开眼,喊道:“对啊!”

身边都是些身经?百战的生意人,遇事懂得多想一步。

商会?初成?,就有人前来闹事,不杀鸡儆猴一番,日后难立威信。

她仔细辨认那洋人巡捕的面孔,大胆迎了上去:“威廉警官。”

待要打招呼,又犹豫了。租界巡捕恶名昭彰,办案随意,常把看不顺眼的百姓拖到巡捕房私刑。租界的理事衙门更是摆设,有时?候断案全凭洋人喜好,当事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要借助这样恶劣的势力吗?

随后她横下心。这些恶民?来打砸的时?候可没顾着律法,摆明了把她往死里整。若她没端着枪出?来,此时?怕是已被游街示众,拖去衙门了。她凭什么还体贴着他们能不能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

“威廉警官,”她摆出?个可怜的小妇人样,用英语控诉:“这些人无端寻衅滋事,打砸我?这个正规注册的商会?,还辱我?名声,说我?是妓`女。”

威廉警官见了她,先是热情地一笑,然后举了举帽子。

“噢,这位太太,我?记得你。”

约莫一年多以前,威廉警官在值夜时?接到报案,说虹口地方有间民?宅里传出?枪声。赶到时?,闯入的三个恶徒已经?被打死,居住在宅子里的“华人夫妇”被迫开枪自?卫,吓得不轻。那年纪小的太太只穿了睡裙,裹着丈夫的风衣,瑟瑟发抖的身姿,威廉警官还微有记忆。

当然,让他记忆更深的,不是那华人太太的梨花带雨模样,而是那家人为了息事宁人,给?巡捕和包探们贿赂了好些银钞,请他们帮忙收尸善后。

纵然洋人巡捕月薪丰厚,威廉警官那天也小小发了一笔财,于是对这对富裕慷慨的华人夫妇格外印象深刻。

今日陡然又见故人,威廉警官眼前立刻添了金色滤镜,心知大约又有钱财上门的好事。于是对林玉婵笑容可掬,问候了两句。

他忽然住口,注意到林玉婵发间的小白花。

“噢,请容我?表达我?诚挚的哀悼之意,”威廉警官想起?那温文儒雅、又懂规矩的华商,惊讶地说,“您的丈夫是什么时?候……”

“我?来晚了。”一道温和清澈的声音横空插进,苏敏官匆匆大步而来,“看样子已经?解决了,阿妹?……啊,威廉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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