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回吧。”
话语毋庸置疑,然而几个字吐出来,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
她有意低头,默默跟他走出两步。
洪春魁依然被捆着双手,突然挣扎起身,站起来,身子晃两晃,又扑通倒下?,用力朝苏敏官喊:“义士留步!”
苏敏官微微冷笑,并不理他。
“方才冒犯两位,我洪春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狡辩!但……但跟着我要?逃走的那几百人,并非全是天兵,也有老幼妇女,都是可怜人,求你搭救!若你真能救得,洪某人向天父起誓,自己抹脖子谢罪!”
苏敏官止住脚步。
“还挺讲义气。真是感人。”他轻轻转向林玉婵,神?色有点疲惫,“阿妹?”
林玉婵脑子里乱乱的,环顾河滩,除了远处两头翘首期盼的小毛驴,并无他人。
半晌,她低声开口。
“我……这人弄得我脖子痛,但你揍得他更狠,也算抵消。所以我现在不恨他。你可以把?方才的下?三滥忘掉,就当做是……他是以正常方式找来求你的。”
她抬头,极轻的声音补充:“露娜是你的船。你自己评估风险。”
苏敏官点点头。小姑娘已经表态,让他不要?把?情绪带到判断里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看着洪春魁那一双脏兮兮大手,特别有冲动给他剁了。
洪春魁忽然爬近两步,双手撑着地面,急切地说:“天京城内都在传,湘军自筹军饷,破城以后会劫掠杀人。他们在安庆已经屠过一次城,男子髻龄以上皆死,妇女万余,俱被掳掠。天京城内几十?万活人,不想陪着天王一人死!”
苏敏官微微冷笑:“谁知真的假的。”
但他随后余光一瞥,身边的姑娘眼贮悲哀,定定地神思。
……她信了。
并且,以苏敏官对时局的了解,还有坊间各种传闻,洪春魁这话水分不多。
他依旧不回头,道:“可是你只要救三百人。是你亲戚朋友?”
“天王不肯弃城,谁劝诫杀谁。我若冒然流露出去意,只怕顷刻间被人告密——我只能联络一些我最信得过的人,这其中,敢冒性命之险、随我逃出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所以……”
洪春魁粗声剖白,忽然住口,不耐烦地冷笑。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不帮忙,走人便是!——喂,给我松绑,我潜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苏敏官微微闭眼。
放在三两年前,他遇上这种风险大于收益的事,从来都是一个原则:免谈。
其实今日他也很想免谈。但有个善良的姑娘在身边看着,他不得不在意她的看法。
突然一个念头窜入心里:要?是今日,阿妹没跟他一起来就好了……
可随后这念头又散为碎片。就算她不在场,他会见死不救吗?
他敢不敢理直气壮地对她事后炫耀,我杀了个长毛乱匪,还送官领赏,发了一笔小财,咱们逛街去?
……
苏敏官神?色只犹豫了一瞬间,轻轻睁眼,认下了这个羁绊。
忽然袖子一紧。林玉婵小心拽他袖口,眼睛里有话,犹豫着想说什?么。
“我、我觉得……”
“阿妹,不要?讲话。”苏敏官专横地打断,“这事我决定。”
做恶人,他一个就够了。不必拉她共沉沦。
“轮船有核定载重,超载会有危险。”他看一眼洪春魁,语调平平地说,“客位都满员。船工通铺可以再挤三十?个。”
洪春魁一怔。
“对。三十?个。你要?么回去商量一下?,要?么现写生死簿。”
洪春魁脸色一下?子刷白,用力抓住自己满头的乱发。
苏敏官这最后一句话,比方才那句“不想帮忙”,其实更为残忍。
没有经历过孤城围困之人,很难想象那种绝望的心态:明知死期临近,阎王小鬼在身边伺侯,却依旧挨着一日日饥寒,只求和自己的亲人再多些相处的时光。
若是在别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也许还能做微弱的企盼,盼望能有人相救解围。但天京是太平军的最后一个据点。一旦城破,除了城内的水渠和水井,他们无处可去。
而现在,他要?做那个持刀的阎王,告诉这些信任他的人,谁活,谁死。
十?个人里选一个活。
洪春魁哑着声音哀求:“人多,可以挤一挤……超载也没关系的……”
“给你二?十?秒。”
苏敏官摸出怀表。
滴答,滴答。
洪春魁乞求地看着林玉婵,突然向她跪下?。
“姑娘,我……”
苏敏官直接将?她揽过去。
“阿妹,别理他。”
洪春魁绝望叫出声来。
血红的视野当中,那个被他暴力挟持过、在他手中喘不过气的小姑娘,忽然小声提议:“体重轻的女人小孩,可以算半个吧?”
仿佛一记重箭穿心。那多年征战、杀人不眨眼、骄傲的“天选子民”,内心的信仰终于分崩离析。
“可以。可以!……六十个体轻的女人小孩,能多逃出一个是一个……洪某从今日起,愿听义士差遣,愿听姑娘差遣,你们要杀我可以杀,不过,要?等这些人安全上岸之后!”
苏敏官回头,笑道:“不拿祖宗十?八代发个誓?”
洪春魁:“……好,我发誓……”
“算了,我也不信。”
他拎着洪春魁被捆住的双手,拖回法海洞。
洞内一片狼藉,原本供着法海塑像,此时那石像只剩一个手和一只鞋,零零碎碎丢在角落里。地上散着不知多少年的陈年铜钱、旧香、破布、游客留下?的各种垃圾……
苏敏官想了想,蹲下拂开?地上杂物,拣出四条陈年老线香,拗断其中一条,在法海面前的香案上摆了三柱半。
然后挑一块尖利碎石,在原本法海该待的位置,潦草刻几个字。
“忠义神?武关圣大帝”。
“老乡,认得这个么?”
洪春魁双眼紧盯“关圣大帝”几个字,脸色青白不定,忽然抬头看苏敏官,犹如醍醐灌顶。
“义兴……义兴船运……对了,你们是……”
太平天国里的军马,多有天地会党前来投奔的。洪春魁对他们的习俗秘事也稍有耳闻。虽然各地会党文化差异比较大,但“三柱半香”和“拜关帝”无疑是最大公约数,看到这两点,当即确认无疑。
洪春魁嘴角颤动,抖出一个难看的尴尬之笑。
“对不起,洪某不识朋友,哈哈……”
“谁跟你是朋友。”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若想求我帮忙,先入我洪顺堂,做个跑腿老幺吧。”
洪春魁白当了几年“三千岁”,当年在自家军帐下?也是一呼百应,今日虎落平阳,竟被一个笑里藏刀的后生牵着鼻子走。
“不、不行、我们……”
“放不下?上帝么?”苏敏官一笑,“那唔好意思啦。我不强求,你好自为之。”
洪春魁踟蹰许久。望着那三柱半香,揉着青肿的额头,思绪不知飞到何处。
林玉婵倚在洞外?,无奈地看着苏大舵主装神?弄鬼。
他本来都简化了入会流程,这次倒弄得盘根错节,在有限的条件下?,怎么复杂怎么来。
她隐约猜到苏敏官这么做的目的。太平军凝聚力?极强,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信仰。拜了十?几年上帝,他们对“异教?徒”敌意满满,觉得非我族类,不可沟通。
只要他这个“上帝”还在心里,苏敏官就没法完全相信这个人。
祖宗成法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大清朝廷要是有他这种变通的觉悟,不至于闹到最后人人喊打。
咚咚几声,洪春魁惨然微笑,一脚踹开那个没用的“天父”,认了这跑腿老幺。
苏敏官爽快给他松绑,衣服给他披身上。
“我船上还缺个厨子。回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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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露娜从镇江港悄然出发,溯流而上。
码头搭的戏台还没拆完,瓜子花生皮落满地。当地居民仍然对那艘炫目的蒸汽轮船津津乐道。金山寺里的三个老和尚糊里糊涂地念了一会儿经,收拾老骨头,下?山挑水。
才航半日,就看到乌压压的湘军水师战船。几道封锁线如同铁链,锁住了南京城里那个呼风唤雨的天王。
曾几何时,这个被西方舆论认为可以代替清政府的武装力?量,此时已是鱼烂土崩,如同西山薄日。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真实历史:
洪春魁(1835年-1904年),又名洪全福,太平天国领袖之一,封为瑛王,又称三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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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灭亡后,洪全福辗转逃往香港,潜藏在商船上担任厨师,并在船上认识孙中山。晚年加入天地会。1902年,参与筹备广州起义,成立“大明顺天国”,奉容闳(!)为临时大总统。可惜由于订购枪支的洋行告密,革命计划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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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全福事败后逃亡,最终病死并葬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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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再说一下,写这篇文的时候编辑一再提醒,不能改变真实历史。所以大清灭亡时间不会提前,但主角们都会在其中发挥自己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