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就是几家洋行统一价格的合同。”他指引她上台阶,逐步走入金山寺的废墟瓦砾之中,“不仅是价格,还包括统一划分市场份额,采取统一步骤对付竞争者,等等。洋行之间势均力敌,不愿陷入恶性竞争的泥潭,因此暂时缔结联盟,对付……”
他皱眉。镇江几家洋行分号合纵联盟,对付谁?
林玉婵面色肃穆:“那几家洋行我都看过执照,有几家在镇江只有棉花业务。他们在建立关于棉花的统一价格联盟。而且那齐价合同已经是第二版,说明去年此时,他们就已经同进同退,一齐对付……中国的棉商。”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洋行买办每日收购,都会提到一个“定?额”,不论价格多贱,收够定?额也马上收手,因为那是洋行之间约定?的市场份额;她也想通了,为什么洋行之间会有如此默契,在中国棉商因为价格太贱而拒绝出售货物的时候,洋行即便货源枯竭,也不肯加一分一厘的价。
因为那违反了“齐价合同”。
镇江的外贸商业还处于起步阶段,各种商业操作比较简单,这才让她看到了露骨的“齐价合同”。而在上海租界内,洋商们苦心经营二十余年,类似的竞争策略,定?然是指数级别的复杂。
金山寺的遗骸裹着山石,遍布全岛,举目所见,并无人烟。
突然她脚下一绊,踏空一节断裂的台阶。
在小小的尖叫声中,苏敏官将?她一把捞回来,无奈地摸摸脑袋。
“聊天也要?看路啊,阿妹。”
林玉婵窝在他怀里生气:“我就知道他们一直在算计中国人!这两年棉价攀升,中国人却越种棉花越亏本,都是他们捣鬼!这齐价合同的事我非得捅出去不可!”
苏敏官微微冷笑:“捅出去又怎样?你忘了去年所有银行钱庄拒绝给我放款的事了?”
林玉婵郁郁看了他一眼。
是啊,就算人家玩的是明牌,指着鼻子言明“我在算计你”,中国商人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打碎牙齿和血吞。苏敏官全靠平日积累的人脉、自身的意志力、还有一点点运气,这才侥幸逃离列强的活埋坑。
而那成千上万的小本商人,难道让他们每人签一份“齐价合同”吗?
就算她有这个洗脑功力,就算洋行坐视不管,大清朝廷第一个不干。
纠集这么多人,统一做一件事——想造反啊你?
不过,她转念一想,齐价合同一年一续,并非死约。说明洋行的联盟也并非牢不可破。他们也会根据自身实力涨落,每年进行相应的份额修订。
如果能让他们自己打?起来……
“阿妹,”苏敏官忽然放开她,使个眼色,“有人。”
远处小山坡的破败佛殿旁,有两人在弯腰攀爬,看来也是来访古的。
还有几声断断续续的“阿弥陀佛”。金山寺衰落如斯,居然还有僧人坚守,礼貌询问客从何来。
林玉婵看一眼身边的小少爷,有点不好意思。
难得出来约会一次,她满脑子齐价合同。
还有二十多天旅途,船上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
她收心定?神,轻轻搭住他伸下来的手,蹬上又一层台阶。
长江沿岸的冬季,虽无北风肆虐,但细微的寒气无处不在。林玉婵小姑娘体寒,纵然穿得暖,又围了围巾帽子,手指也不免冰凉。被苏敏官温暖的手一攥,全身轻轻一个战栗。
她坏心起来,伸展手指,指尖悄悄探入他袖口,试探手腕内侧的温度。
轮到苏敏官微微一抖,低声咬牙:“这是寺庙。”
小姑娘脖子一扬,笑?语里带着点蛮横,“就是要给法海看。”
苏敏官沉默了片刻,手指微蜷,触到她手心的纹路。女孩的小小手掌,看似瘦骨伶仃,掌心那一块,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凉而滑的肌肤下面,若有若无的血管暗流涌动。
然后他试探般的转过半圈,按着她掌根,小心而坚定?地顶开她的手指缝。好似侵略的兵马逐层推进,最后掌心对上掌心,和她十指相扣。
指根的肌肤细嫩敏感,被陌生的触感推入,全身微微的一麻。
余光看到,她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深呼吸,压住那突然跳不齐的心脏,轻声说:“怎么办,我就是那坏法海。”
我的寺庙被人放水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