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转过脸,强忍笑声。
小姑娘张着两只手,哪都不敢碰,像只虚张声势的小鸟。
见她这灰溜溜模样,他心头气略顺,也就不计较她方才的走神,从怀里摸出?帕子,命令:“过来。”
她小声:“给我就行?……”
“伸手。”
她只好向前伸双手。他坐着,她站着。
难得小姑娘这么乖。苏敏官拉过她一只手,一根根拭她的手指。
他的手帕柔软而厚实。有力的手指裹在里头,轻轻触压到她的掌心,在指根的缝隙里转一圈,每一寸肌肤都扫到。
油脂沾了满手,轻轻擦不掉,手重了,又舍不得。他于是一点一点用帕子推,神态很是认真。一只手托着她手腕,明明是清洁,却好似爱抚的动作。
弄得林玉婵脸红耳热,他还似乎不觉,不满道?:“抬高点。”
右手总算擦干净八分,他隔着帕子攥着女孩的小手,慢慢捋一遍,小心触碰,直到指尖。
“我不了解棉花生意?,”他复捉住她的左手,慢条斯理擦着,一边说,“但码头大宗货品的价格经常剧烈浮动,我也发现了,还曾命令船工伙计每日记录,想从中寻出?点商机。但后来发现没用。那些价格变动毫无规律,就像赌博开字花,开出?什么数字,全?凭运气。”
林玉婵手心痒痒的,忍住全?身的战栗,小声说:“应该……应该还是有规律的,只不过因素比较复杂,我暂时还没找出?而已。”
如果放在现代,收集海量翔实的数据,然后用电脑建模,或许能找出?价格变动的趋势。但眼下是大清,连电话电报都没有,哪有条件搞这些。
所以在码头囤货的华商,只能被动接受货物价格。就算明知棉花价格总体呈上?涨趋势,但具体到微观交易上?,每一天都有棉商亏本出?局,甚至血本无归。
苏敏官隔帕子描她指甲,微微笑道?:“不过你?起码知道?了,郑大买办并?非有意?坑你?。他……”
林玉婵急了:“一成佣金,还不叫坑人?”
“我当?初在渣甸手下做工的时候,坑人比他狠多了。你?别?乱动。”苏敏官十分熟练地代入买办思维,实事求是地说,“他有没有提延迟付款?有没有提汇率损耗?有没有收过磅费?有没有扣你?的样品?都没有?良心买办,珍惜吧。”
林玉婵:“……”
就这,这叫良心?!
她恨恨地想,官僚买办资本主?义,旧社?会三座大山之一,迟早都给你?们推翻了。
只可惜,革命不是一朝一夕间事。她库房里还有几百担棉花呢,在推翻旧社?会之前必须卖出?去,否则全?砸手里,明年博雅老板就换人。
想到这,再看看面前这深情款款的风华少年,愈发觉得他不安好心。
她蓦地抽回手,攥了拳,斩钉截铁说:“我不能让买办牵着鼻子走。”
油脂擦掉八分,但没有用皂水洗,还是残留一点在手上?,感觉粘粘的。
苏敏官眼皮不抬:“价格再跌怎么办?”
林玉婵满怀希望地说:“这个低价不正?常。万一明天价格回去了呢!”
“棉花存久了受潮哦。”
她咬牙不语。
想起以前学校的看门大爷,不知怎么迷上?炒股,多年的积蓄一把□□。第二天,本来蒸蒸日上?的股票向下拐了个弯,然后一路开闸放水,低迷惨淡……
大爷每天愁眉苦脸,无心工作,守着电脑屏幕颠倒看,纠结要?不要?清仓出?局,在一天一天的犹豫煎熬中,那股价已经掉得没眼看。
大爷咬牙跺脚,终于下定决心割肉止损。本金只剩一半,好歹没全?亏光。
这还不算完。大爷卸载炒股软件的第二周,利好传来,股票触底反弹……
大爷愤而辞职,开车去西藏。
林玉婵原先不理解,为什么小小一串数字能让人如此投入。而现在,她也体会到了看门大爷当?年的些许煎熬。
认栽止损容易,万一明天价格涨回去了呢?
那种近似于亲手撕钱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如同宁波港那些盲目囤货的棉农。那些在一两六钱低价上?卖了货的,如今价格回升到一两八,心里得多懊糟啊。
指缝里尚有温暖酥麻的触感。林玉婵在纠结的怪圈里绕了十分钟,终于拉下面子,破天荒地寻求场外援助。
“苏老板,”她弱弱地问?,“你?说棉花价格会怎么走呀?”
苏敏官从行?李包里取出?被褥,正?帮她铺床,弯腰抚平床单上?的褶皱。
他略微回头,客客气气地一笑:“万一我猜错了,那不是平白讨你?嫌——阿妹,床单是掖进?去还是放下?”
林玉婵不服气,小声嘟囔:“我才不会啦。”
但他说得也有道?理。苏敏官也不是百科全?书,他对原棉市场的了解还属于外行?。让他预测棉花价格,等?于赌场上?请人猜大小,没意?义。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你?说郑观应自己也开了商号,给宝顺洋行?输送棉花?”
林玉婵点点头。
“那……如果棉花价格回落,他自己也吃亏。对不对?”
林玉婵一怔,想了想,说:“也许他早就趁价高之时,把自己的棉花卖给宝顺了。”
忽然心里闪进?一束明光。那日她拜访祥升号的时候,竟忘记打听一下了!
郑观应自己收的原棉,到底有没有出?手?
商品价格变化浮动,洋商买办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如果郑观应早早把棉花卖了,就说明他对价格的走势持看空态度。
反之……
不过,就算她开口?问?,人家肯定也不会轻易告诉她。多半又是给她一个鄙夷嘲讽的小眼神。
林玉婵靠着墙,陷入沉思。
苏敏官又抖开一个行?李包,原以为是枕头,没想到哗啦啦掉下来一堆小件,都是小姑娘的薄衣裳。
他赶紧放手,可是眼睛比手快。一件雪白的吊带小睡裙蹦到他视野里。
他猛地屏一口?气,血流冲脑子,咬着牙,慢慢说:“阿妹,东西怎么能乱放呢。”
林玉婵惊觉,也一下子耳根热,刚想过去收,忽然想起,手上?还残着油呢。
虽然擦掉大半,毕竟不算干净,肯定不能碰白衣。
这时候楼板咚咚响。有人在底下喊:“林姑娘,你?那个保险柜,我们现在抬上?来?”
林玉婵慌忙喊:“不着急,大哥们先在楼下歇一会儿!”
她瞥一眼那一床狼藉,好像没有特?别?羞耻的东西,于是低头,红着脸抿嘴笑:“小白同志,帮个忙啦。”
苏敏官:“……”
“叠好塞衣柜就行?。没关系,不嫌你?手脏。”
她小声说完,看到他眉梢泛起可疑的潮红,眼中还装镇定,淡淡看了她一眼,回身弯腰。
“懒猫。”他的声音低哑暗沉,“懒到家了。”
她偷偷翘嘴角。
谁让他没早提醒窗框上?有油。
苏敏官叠衣服的方式很独特?。小时候没人教,长大了生活所迫,自己独立摸索。他叠衣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对折再对折,而是从左往右,一道?一道?折,然后卷起来。
倒是很利落,省地方。
林玉婵觉得有趣,看着他手指翻飞,看得津津有味。
他小心翼翼,叠了两件她的中衣中裤,渐渐放得开,开始乐在其中。他细看,那衣衫的袖口?和肘部让她格外加固过,添了密密的线脚。领口?残着淡淡的少女香气。
他忽然轻声说:“我的中衣袖口?,也常磨损。下月跟船出?港,劳作得多,又得毁好几件。”
这懒妹仔一眼看穿他心思,笑道?:“你?去找裁缝。”
这加固的法子是以前跟小凤学的,可费工夫,才不给他白干活呢。
“明天就去。”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眼中含笑,慢慢把她一件中衣卷起来,用衣带系成小包,“我得给裁缝带个样品。”
林玉婵:“……”
白让他骗一件衣服。
这年头衣裳也不便宜,他当?大白菜呢!
她轻轻咬牙,甜甜笑道?:“这件衣裳我还得穿。给你?另一件。”
苏敏官目光移动,脸色又变,耳根爬上?一点红。
他迅速调整状态,回过身,坦然笑道?:“好啊,哪个?”
林玉婵觉得有点骑虎难下。这人顺杆子爬!
她深吸口?气,眼神指着旁边衣服堆,指引他拿出?那件蕾丝吊带小睡裙。
其实按照现代的标准,这裙子算不上?暴露,完全?可以穿出?去逛街。
但“古人”还不太适应,拎着那柔软的裙摆,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来,眼中光影转动,想起她穿着的模样。
林玉婵心中升起捉弄人的快意?,微笑道?:“如今天冷,这件穿不得了。而且……”
而且这裙子买了已经快两年,当?时她还没到十六岁。
小了。没法改。也该淘汰了。
不过她在大清生活两年有余,物质匮乏的生活过怕了。这好好的一件衣裳,没破没烂的,丢掉简直是造孽,她可舍不得,所以才一直留着。其实很久没穿过了。
他不是要?吗?今天正?好甩给他,不心疼。给自己衣柜腾地方。
林玉婵大大方方说:“送你?啦。当?然你?拿着也没用,怎么处理都行?……”
“谁说我拿着没用。”
苏敏官突然打断她,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他指节用力,狠狠将那小睡裙卷成扁平一小团,揣进?怀里。
然后迅速将她其余衣裳收进?柜子,柜门关好。
林玉婵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嘴角一翘,不答。
窗外日光洒入,勾勒出?俊朗的侧颜轮廓。
“保险柜放哪?我去帮你?搬。”
林玉婵张着两只脏兮兮的手,眼看他出?门下楼,在床上?坐一会儿,对于自己那日益进?阶的厚颜无耻,深刻反省了半分钟。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蛋慢慢爬上?红晕。
上?次苏敏官远航出?差之前,死皮赖脸,非管她要?了件随身物品。
她给了块香皂,他也没怎么用,想必一路上?就拿着玩。
这次又是临出?差……
林玉婵霎时间全?身燥热。这人有毛病!
作者有话要说:婵婵:伐开心,男友老出差,还吃醋,还抢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