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少们哄堂大笑,更加疯狂地追逐驶远的马车。
破门帘翕动,先前那抽大烟的紫衣“花魁”愤怒地叫起来。只见她那价格不菲的白净珠鞋上,被马车轮子溅了七八个泥点。
紫衣女子突然跳下竹椅,指着那远去的马车破口大骂。
“臭婊`子,不就是仗着年纪鲜嫩,风光得意个卵!早晚你和我一样!……”
她跃出门帘,整张面孔一览无余。尽管五官秀美,却平白有乖戾之气。尽管敷了厚厚的铅粉,也遮不住底下一个个那溃烂发红的脓疮,
几个闲少厌恶地躲开,有人踢了她一脚。她立刻尖利大叫。
“杀人啦!欠钱不还啊!……”
几个黑粗大汉闻声从门脸里蹿出来。闲少吓了一跳,随后拱手赔笑:“我跟这位姑娘闹着玩呢。”
大汉见被欺负的只是旧时花魁,并非当红新宠,也懒得管,骂骂咧咧回去继续打牌抽大烟。
骂声又起:“没良心的皮五辣子!老娘当初没少养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瘪色,趁早给我死在狐狸精床上!”
………………
林玉婵远远看着那个满口粗话的紫衣妓`女,难以置信。
“她真的是……去年那个紫玉姑娘?”
那写着“第一莲”的小旗她还记得,是花魁大赛的奖品,不会有错。
只是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一双脚还尚且有些眼熟。
两年不到的光景,这双曾被万人追捧、被外国教士看中、费尽口舌要照相留念的两寸八小脚,如今再也给她招不来任何客人。
偎红倚翠的欢乐场,向来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地方。
苏敏官捻着手中钱袋,警告地看她一眼,冷淡提示:“少看。少想。”
他有点后悔把这姑娘带上福州路了。万一她大发愿心,要帮这条路上的莺花尽皆赎身,那他最好赶紧跟她撇清关系。
还好她没那么冲动。她摸摸腰间,拉平自己的男式长衫,小心观察四周。
整条路上,都是不同档次的风月场地。从最高档的书寓,到每次三块两块的“长三堂子”、“幺二茶楼”,通通挂着年检牌照,是纳捐缴税的正规营业场所。
大清朝的工业基础几乎为零,独独此项“无烟工业”,格外发达。
林玉婵想了想,迟疑说:“那黄家小女孩未必是被卖到这里来了。嗯,比如……大户人家也需要妹仔奴婢……”
“贩人的牙人,都有严密关系网。这里的人跟他们最熟,打听起来方便。”苏敏官温和地解释,“没办法,工费不足,只能走此旁门左道。要是有一千两银子砸下去,你都不用出家门,早有人把小孩送来了。”
林玉婵看他那自信的模样,心中盘算,就算她真付一千两银子,身边这个奸商大概依然会选择这个最高效的方法,然后把大头银子自己吞了。
苏敏官顿了顿,略带挑衅,说:“某些人不是百无禁忌么?嫌弃这里了?”
林玉婵不甘示弱,小声回:“义兴仓库暗室里贴的天地会众行为规范,是什么来着?”
“第一,禁食大烟;第二,不许滥赌;第四,不许手足相残;第五……”
苏敏官微笑着复述一遍,独独漏了个“第三”。
林玉婵白他一眼。很好,明知故犯。
堂堂两广分舵主带头违反纪律,难怪偷偷摸摸的,小弟也不带一个。
规矩么,就是用来打破的。反正他违反的祖宗成法,加起来罄竹难书,不差这一条。
林玉婵一笑置之。仔细观察,堂子书寓门口,都并没有义兴的铜钱商标。
这些青楼妓院,都有另外的势力做保护`伞。苏敏官做人底线颇低,该毒辣时绝不手软,但毕竟良心未泯,不打算掺和这个行当。
所以,眼下这里完全处于陌生的地盘。
她仔细再看,花红柳绿的招牌帘幕周围,隐着不少黑暗的男人身影。他们一身江湖气,阴鸷的目光覆盖着门口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偶尔一瞥,监视着来来往往的风流骚客。
在某个幽深僻静的巷子里,隐约有女人哭声。
但凡穿越小说的女主,似乎都必备一段逛妓院的剧情。林玉婵不知道别的朝代红灯区是什么样,但知在大清朝,这里勾不起她猎奇赏玩的好奇心。
只觉得有点渗人。总觉得时刻会有人给自己来一闷棍,拖到某个巷子里去。
她眼色扫过暗地里那些黑恶帮凶,问:“安全么?”
“我在呢。”苏敏官很快答。
没说两句,身后有人愉快地打招呼。
“哎呀呀,少爷小姐,老久不见,奴家可是日日念着你们呐!——啊哟小少爷,这身衣裳不要太神气!你在哪里发财,怎么不来照顾照顾我们生意呢!我们大伙都想你得紧呢!”
天香楼老鸨花妈妈容颜依旧,脸上糊着两斤粉,嘴唇点得红豆大,堆笑万福。
去年义兴船行最困难的时候,什么单子都接,也曾给这天香楼运过点脂粉香料。然而体量不大,苏敏官懒得跑腿,都是让手下去谈。
所以自从去年元宵节照相风波之后,花妈妈就没见过他。今日还能一眼认出,实在是业务能力强悍。
有花妈妈在侧攀谈,林玉婵感觉,那些若有若无的监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消失了。
“今日不是来了吗?”苏敏官职业性微笑,晃了晃手中小钱袋,“不忙吧?”
“不忙不忙,”花妈妈也挂起商业微笑,八颗牙闪闪发光,其中还有一颗金的,“少爷里面请。”
林玉婵再一次被当空气,咬着牙,狠狠瞪着苏敏官,一脸警告之色。
你真进去呀?
苏敏官见她脸色阴沉,眼中闪过流光,抿嘴笑了,大大方方拉住她的手,捏了一捏。
这里是福州路,放肆一点没人管。
“工费不够,只好牺牲一下啦。”他眼中满是不舍,低声说,“阿妹,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林玉婵着急:“我加钱!”
花妈妈见他俩窃窃私语说小话,又看看两人拉起的小手,职业素养突然重新上线,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不像是兄妹!
去年看走眼了!
赶紧跑过来圆场:“打个茶围而已,小姐若喜欢热闹,不妨一起!想听什么地方的曲儿,奴给您唤女校书去!”
林玉婵:“……”
女的也能进?
在这方面她算是文盲了。在大清时期,那些有执照的青楼楚馆,功能都比较多样:喝茶、打牌、唱歌、陪聊……都在服务范围之内。
一般人前来娱乐的流程,先是“打茶围”:花生瓜子茶水伺候,跟姑娘们聊聊天,打打牌,抽个大烟,增进一下感情;打牌打饿了,再吃个花酒,烘托一下氛围;最后才是留宿过夜,花好月圆。
留宿很贵,一般人消费不起,且会引发家庭危机。而“打茶围”轻松愉快,还可以几人凑钱拼单,堪称物美价廉,家中黄脸婆也不会说什么。
在礼教严谨的封建社会里,能跟美女放松谈笑,搂搂抱抱,已经算是很出格的娱乐活动。
譬如民国大师胡适,做学生时曾经热衷于去妓院打牌到凌晨(无钱过夜),然后在日记里反省自己的堕落。
有些油腻商人谈生意,为求氛围,也会约个堂子尽兴畅聊,相当于来次夜总会。
而“打茶围”的客人,不仅限于男人——有些男客会把自己的小妾也带来,换个环境谈情说爱;有些人家的大小姐图新鲜,换了男装过来见世面;甚至有极少数自比须眉的才女豪放女,只恨生不为男,放浪形骸之际,也会来青楼泡泡姑娘,体验一下做男人的爽快。
妓院哪能放着钱不挣。于是行规规定:女子进门可以,风险自担,价格翻倍。
苏敏官故作为难:“阿妹,咱们预算不足,要不还是我一人去吧。”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笑眯眯道:“好。我等着。玩得开心哦。”
惯得他。
逗人上瘾了还?
苏敏官本来蹬鼻子上脸,突然被她撤了梯`子,反将一军,微微一怔,有些脸热。
干脆一把抓过她的手,把早就准备好的钱袋扔到老鸨怀里。
花妈妈打开一数,不多不少,银元六块,双倍的茶围赏钱。
遂笑逐颜开,招呼底下人赶紧迎进去。
一边从袖里摸出成沓的局票,舔舔笔头,就要下单:“要请几个姑娘?唱曲解闷打牌的都有……”
花妈妈心里想着,可千万别叫去年那紫玉。残花败柳,还染病,砸自己招牌。
万幸,这小少爷貌似也把紫玉忘了。他想了想,伸出食指,对准花妈妈的肉鼻头,小心不碰到鼻子上的白`粉。
“你。你一个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是近代上海最大红灯区。
局票:客人邀请妓`女陪酒看戏,称之叫局,需开出局票通知妓`女,如同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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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上海的娼`妓业尤其发达。号称“青楼之盛甲于天下,十里洋场,钗光鬓影,几如过江之鲫”,光正规营业的妓`女和人口比约达到1:300。不仅提供X服务,而且提供各种娱乐。收入大头是茶围/请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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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最高的是书寓,里面的姑娘才艺多样;其次是“长三”(三块银元),“幺二”(两块),还有更低级的“花烟间”(借抽大烟揽客,一次一块钱,“打炮”一词从此而来),然后就是不上税的野鸡流莺咸水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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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高级妓`女,生活依然是很苦的,因为不能自由选择服务项目,而且每个月都要达到固定营业额,否则会被毒打或者降级去做纯皮肉生意。降级之后……一般活不到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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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穿越时别对妓`院抱有幻想。婵婵也算见识到大清最阴暗的一面啦。
婵婵:为救人豁出去了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