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好好的招待大老板,视野里却时时出现几个女人,工头瞬间烦躁。
尽管这几个女人付了他一角钱,但在大金主面前,这钱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工头喝道:“你们还留在此处干啥!别处去啦!”
林玉婵心道:当然是蹭导游啦。
多亏郑大买办,刚才问不出的棉花种植状况,现在全听到啦。
她还保留着高中时的习惯,随身带笔记本。那工头讲了一路,郑观应听了一路,她记了一路,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好几页。
她毫不脸红,笑道:“这条路是村里公地吧?我们累了,歇一歇,不碍你们事。”
然后拉过红姑念姑,低声道:“最近的乡镇在哪?张江?烦你们去找摇船的那位伙计大哥,给我买点东西。”
郑观应此时才注意到身后有女人。回头一看,苍白文秀的脸上微微出现疑惑之色。
他也是广东人,认得其中两位是自梳女,不好直接搭话。另一个倒是普通姑娘装扮,年龄比他还小,衣衫洁净,清秀可人。如果忽略裤管下那双天足,乍一看像是哪个地主家跑出来的小姐。
落跑小姐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笑。
郑观应:“你们是……?”
贵人多忘事。林玉婵积极跟大佬打招呼。
“博雅洋行现任总经理。”她礼貌笑着,换了广东乡音,跟大佬拉近距离,“容先生的事,多亏你斡旋。上个月佢畀你寄去感谢函,唔知门房可有及时投递?”
郑观应这才想起她来,冷淡地一笑,拱手。
“客气。”
郑观应身边的仆人倒是是个机灵的,一听这姑娘自我介绍是什么“经理”,奇怪是奇怪,但还是尽忠职守地凑上来,陪笑道:“这村子里的棉田,都是我家主人看好了的,姑娘看热闹也好,收棉花也好,麻烦移玉步,去别处转转吧。”
那工头也凑着说:“就是就是!踩坏了你们赔!”
林玉婵微笑点点头,冷不丁轻声说:“郑先生,你的祥生号,今年打算收多少棉花?”
郑观应原本一转身,背影忽然一僵。
她都听见了!
年轻的小姑娘气色红润,脸蛋上稚气未脱,倒是咄咄逼人。这是要挟他?
林玉婵轻声道:“放心啦,我连宝顺洋行的门房都不认识,不会去向洋人告密的。”
郑观应的脸色变了变,从“无视”转成些微的敌意。
“知道,也不会管。”
林玉婵依旧挂着职业微笑:“你误会我的意思啦。宝顺洋行业务量大,今年你替他们收棉花,顺便带上博雅一个呗。佣金从优,可以谈。”
反正棉花总是要出口,卖给洋人的。左右要交佣金。要是大佬肯带飞,省得她一家家跑关系了。
她想得挺美。郑观应冷冷淡淡的哼一声,挥手让那工头走开。
“林姑娘。”
他说话声中气不足,脸上容色像是常年感冒,但几个轻声字说出来,依旧气势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把人踢出三里之外。
“我去年,不收棉。管茶。”
林玉婵迷惑地点点头。
所以呢?
郑观应微微冷笑。
林玉婵蓦地脸色飘红,随后止不住的嘴角弯起来,眼中盛了两颗星。
“哎唷,对唔住。”
她想起来了,去年海关公开招标茶叶供应商,那投标商里,似乎就有英国宝顺!
吟梅先生不是还夸她吗,“……小囡不错。比得上昨天来找我的那家了……英国宝顺,老牌洋行了……那个买办小伙子很利落的,答出我一道数列题呢……”
是他是他就是他!
她无意间把大佬给截胡了!
做出数列题也不管用啊!
当初郑观应在博雅门口,第一次见到林玉婵时,尚不知此事;但一个女子合伙人必定令人印象深刻。他事后一定做过调查,弄清楚她林姑娘到底是干嘛的。
难怪今日一认出她来,那脸就一直臭着,估计要不是身体孱弱,又不想以男欺女,恨不得给她一拳。
林玉婵心里狂笑,脸上还得装平静,灿烂笑道:“今年未必啦。咱们的竞争对手换人了。告诉你也无妨——广州德丰行,独门炒茶秘方,英国人的最爱。他们……”
提供一点消息,反正不费她钱。
郑观应却依旧油盐不进,转过身,自己研究棉铃,把她晾着。
哦,对了。他都说了,今年不管茶叶,管棉花。
大概是因为去年业绩没达标。
他话不讲两遍。
林玉婵有点气馁。
大佬心眼小,还记仇!
以后她还要在上海滩混呢,这仇决不能隔夜。
可是郑观应这个反派,攻略难度有点大……
譬如同样是少年奸商,苏敏官有时在她面前也客串反派,把她恨得牙痒痒。可苏少爷就算是反派,也是个十分有职业修养的话多反派。他怼人的时候,全方位多角度火力全开,能把对方说得一无是处、无地自容,甘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同时,也留给她胡搅蛮缠、据理力争的余地。
而郑观应……
好像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钱似的。
他不怼人,他让人无话可怼。言语中找不到破绽。
林玉婵想了想,只能心平气和地说:“那么郑先生对本人的专业素质应该也心里有数。等收货季过,成品原棉的样品我会及时送到宝顺洋行,供你鉴定。棉货质量好,你的业绩也水涨船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