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经商时一心二用,认识不少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揽了不少杂事。这些看似微小的积累,一步一步,终于在同治二年的夏天,量变到质变,一举携他走入参与国事的大道。
看似无心堆积的枯叶杂草,但只要遇到一团野火为媒,就会燃得轰烈。
苏敏官刚刚拱手,容闳忽道:“先别走。我需要你帮我……见证一下。”
苏敏官挑眉,问:“商铺的流水日常,林姑娘不是都总结过了吗?你还是不信?”
林玉婵忍不住,轻轻朝苏敏官使眼色。
冷嘲热讽也得有个度啊少爷!
苏敏官嘴角挂着轻微冷笑,假装没看见。
容闳讲完自己的经历,这才取过林玉婵总结的账本和工作报告,细细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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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以为自己的店铺已经灰飞烟灭,心疼是心疼,但他壮志得偿,也不太沮丧。
林姑娘做事稳健,也许会给他剩下仨瓜两枣,让他回来时不至于借宿别人家,他已经很感激。
如今翻开账簿,他越看越惊讶。
大半的产业都还在,都被林玉婵用各种手段保存了下来。那些迫不得已卖掉的,也都议出了合适的价钱,没有被白菜大甩卖。
那些被他丢下的合约贷款,她谨慎计算,拆东墙补西墙,改签了无数文书,违约只有三五处,用最小的代价,保留了容闳和博雅的商誉。
更可贵的是,博雅牌高端茶叶,供应居然没断——仓储毛茶没了,她果断联系徐汇茶号,利用他们的渠道,找来福建的同等级毛茶供应——虽然价格高了数倍,但赔本赚吆喝,换得品牌的艰难生存。
容闳面色凝重,换了个阳光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细看。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又露冷笑,“没有错的。我帮忙审过……”
“好啦。”林玉婵拉个凳子坐他身边,悄声劝:“不就是当个官嘛,又不是他主动去求的。少爷口下留情啦。”
苏敏官面色稍缓,看她一眼,笑了。
小姑娘很少这么温言软语求他什么,这次好容易破例,居然还是为别人说话,真想摆个凶脸跟她发脾气。
“我就是看不得他把你们晾那么久。”他轻声说,“早知他如此心安理得,我就该劝你去澳门。”
林玉婵记仇,板着脸道:“晚啦。”
“我只是自己不做官,又不反对别人做官。”苏敏官微乎其微地笑笑,又低声解释,“朝中有人好办事,我巴不得把曾国藩也发展成天地会骨干呢。”
林玉婵也笑:“这可有点难度。”
“没你想的那么难。”苏敏官一本正经说,“你也许不知,曾国藩招募的湘军,里面不乏哥老会成员——那是两湖地区的天地会分支,比我们两广会党手更‘黑’一些。容闳去他手下做事,应该能跟不少人对上暗号,以后他的仕途只会平坦,没人敢给他挖坑。”
林玉婵目瞪口呆:“……”
曾国藩知道这事吗?
容闳忽然侧头叫她:“林姑娘。请过来一下。”
林玉婵赶紧恢复正常表情,跟伙计们坐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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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下,总账上现银,还有九百四十七两银子,”容闳取出钥匙开钱箱,“这段日子蒙大家合力操持,拿的薪水也缺斤短两,容某深为感激。这些钱是大家帮我省出来的,我不敢擅专,就当做这段时间的奖金吧。老刘……”
博雅众人听说要拿全部现银发奖金,没人欢呼,再迟钝的都意识到了容闳的意图。
“东家,还是要处理啊?”
常保罗有点犯愣:“做官也可以同时经商啊。没有禁令。别的官都这样。”
林玉婵忍不住提意见:“我们努力维持了几个月,为的就是博雅这个小家不散。您再考虑一下。”
容闳面带歉意,再次朝众人团团一揖。
“置办机器才是大事,我要一心一意去做,其余杂事能舍就舍。你们都别劝我。”
他已找到更心爱的事业,商铺什么的,身外之物而已。
众人虽然不舍,但见容闳心意已决,也只能接受。
大家带着怅然,深情地环顾四周。
容闳沉吟片刻,开始摊派:“老刘、老李、小赵,你们各拿二百两。不要推辞。剩下的归保罗。祝你新婚愉快,去度个蜜月吧。”
众人齐齐屏住呼吸,互相张嘴看。
“二百两……”
够得上好几年的薪水!
但众人不及道谢。大家立刻发现,落了一个人。
常保罗马上道:“林姑娘虽无薪水,但从四月份起,就没取过她的分红。还贴进去不少自己的积蓄。”
容闳一笑:“从四月份起,店铺也没盈利。她的分红反正没有了嘛。”
说着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听到容闳分配,居然绝情的一句没提到自己,一开始震惊了两秒钟,心中盘算,应该不是被她刚才的怨妇口吻给气着了。
“我一直给您贴钱,现在快一文不名啦。”她微笑着提示,“架子上这些货,都是剩到最后,顶顶难卖的。您可别给我出难题啊。”
“唔,对了,这些货。”容闳好像才想起来,指着那些落了八层灰的牙刷牙粉嗅盐温度计,笑道,“都给你,能卖出多少钱,算你本事。”
他拔掉钢笔帽,刷刷开始写转让书。
“还有博雅虹口剩下的那十几箱茶叶、家具家什,统一归林姑娘所有,你可以自行处理。那个院子你如果退租,二十两银子押金可自留。”
众伙计互相看看,也都面带不解之色。
这些东西看着挺多,但……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物。也堪堪够抵回她这些日子倒贴的钱。
若放在几个月前,她是博雅洋行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年龄又小,又是姑娘,得到的待遇稍微逊色,也很正常,无人会有异议。
可大家这些日子有目共睹,若没有林姑娘的精打细算,博雅洋行约莫早就死透了,绝不会像今日这样,还留着大把资产,让容闳费心分配。
博雅的伙计都是厚道人,做不出太损人利己的事。
赵怀生忍不住说:“东家,还是给她留点现银吧。九百多两银子,分五份……”
容闳摇摇头,笑道:“我现在是官身,得避嫌,哪有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发大量银子的?”
林玉婵“嗯”一声,心里有点酸楚。
在一瞬间,她心中转了数个念头:这几个月,为了捞容闳,为了让博雅正常运转,她不避嫌疑,提前取了大额货款,大部分放在自己身上,以便随时取用。
苏敏官早就提醒过她,就算她两袖清风,账目清清楚楚,也要小心惹人闲话。
毕竟,钱钞过手,手留余臭,在大清的生意场上,是太正常不过之事。
容闳也许不会质疑她的人品。可难保不会有人在一旁嚼舌,觉得她捏了这么久的公款,自己口袋里难道一文钱不落?
也许……容闳已经认定,她已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好处。不必再多加奖励。
也许……
没那么多也许。她早就和苏敏官剖白心迹,就算知道会引人诟病,她依然会这么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早就考虑过所有可能的后果。
她笑一笑,拿过桌上钢笔,就要在转让书上签字。
“等等。”
容闳微笑着把她手里的笔抽出来。
“林姑娘,方才我回顾我们从那一块银元相识以来的种种。你从我这里挣了不少钱钞,但每一块铜板都是你堂堂正正,用双手换来的。期间有过波折,但总归还是我对你不住的地方多。更别提,我逢难之时,你挣的这些钱,又慢慢给我贴了回去,让我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西贡路,体重甚至还增了两磅——我想了想,这份人情怕是很难还啊。
“根据工部局最新的《租界地皮章程》,华人名义上虽然无法购买租界内不动产,但有一些法律操作,可使转让房产不受此限制。西贡路七号洋楼带花园,占地三亩,咸丰九年我花银元两千一百买下修缮,如今应该略有升值。我将此处地产转让给林玉婵姑娘,感谢她奋而不辱使命。”
容闳目光炯炯,看着她微笑。
林玉婵全身一紧,蓦地站起来。
“不成……”
“你听我说完,有条件。”
容闳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忍笑看了她一眼。
“第一,博雅精制茶的牌子,不许给我砸了,你想办法尽快恢复。第二,常保罗、赵怀生、刘有德、李敢,这几位与我如同朋友家人,我不愿遣散,你要负责继续给他们发薪水,除非他们自行离开,否则不许开除。第三……”
容闳写完转让书最后一行,花体签下自己名字,吹吹墨迹,盖上钢笔帽。
“第三,花园不许毁,常春藤不许铲。洋楼木窗框上的把手不许换。那是十七世纪的法兰西古物,我好容易淘到的。”
“林姑娘,别傻站着,墨要滴下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1863年,容闳结识曾国藩,被派去赴美国购买制器之器,为中国的制造业开宗立派,开始正式参与中国近代史。
他归国近十年时间,报国无门,事业上原地踏步,这段时间在他的回忆录里也叙述得比较模糊。唯知在出洋临行前,他处置了自己所有的商业资产,一心投入洋务事业。
本文所叙之博雅洋行种种事,为小说家言,不可尽信。
此后容闳的事业线就基本上和历史一致了,作者不会魔改。有兴趣可以参阅容闳所著《西学东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