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笑问他:“苏老板,你说你看上那艘轮船,能航多快来着?”
………………
应酬什么的,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简直折磨人。
但为了筹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把那讲过一万遍的“蒸汽火轮的一百种好处”,绘声绘色,再跟陌生人重新描述一遍……
一顿下来,新朋友结识不少,唯有口干舌燥。席间茶水不多,顺手喝了不少酒。
好像也吃了点东西,纯为垫酒,食不知味。
苏敏官向来自控,今日为那点银子也豁出去。
等散了席,已经有点头重脚轻。
算上今日的宴席账单,还差两千五百两。
饭毕,老板率领掌柜店小二,集体出来给老广们贺年。
有的客商自备车马,一溜停在路边,老板殷勤招呼,然后给其他人叫马车。
苏敏官挥手就想说:“不必破费了,我走回去。”
自己又不是没腿。
他感觉自己白忙了一年,又回到去年的抠门状态,一文冤枉钱都舍不得花。
还没走出一步,一辆小车已停在他身边,车厢里伸出只手,用力把他往上拽。
苏敏官不过脑子想,拼车啊?
他应酬有道,众人应该都认识他了,也知道他府上何处,也许真有顺路的。
他顺势登上车。
这是最小号的那种马拉车,车厢里逼仄,坐一人正好,塞两人嫌多。他昏昏沉沉踏进去,软软的撞在另一人身上,连忙道歉。
不料这同乘的却没生气,反倒扑哧一下,轻声笑起来。
苏敏官耳根一动,忽然笑了,放松身体,顺势斜躺在垫子上。
“是你啊。”
林玉婵推推他肩膀,不动;又伸手背,轻轻碰了碰他滚烫的脸,不解:“今天这酒也没比往日好喝多少啊。”
他只是微笑,闭眼放空,手指触到她那水红小棉袄的腰带一头,借酒装疯地卷着玩。
林玉婵无奈地想,这人真喝多了。
没见过他醉成这样过。
就算是商机遍地走的现代,拉个天使轮投资也不容易。何况在大清。
看他这副落魄样,她脑海里突然飘过来一句形容:
“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她忍不住又是抿嘴一笑。孔乙己都没他现在落魄。
苏敏官呢喃问:“怎么了?”
她不答。本来想跟他说点事的,她欲言又止,觉得此时并非良机。
“说吧。我听着。”苏敏官却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有点飘忽,“只是有点头晕,脑子还可以……你不信,我给你背论语。”
说完还真煞有介事地背了几句。林玉婵轻轻啐一声:“省省吧你!”
她犹豫片刻,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他:“尾款交齐了吗?我还等着坐船呢。”
苏敏官:“……”
她又问:“贷不到款子,怎么不跟我说?”
苏敏官:“借钱也是一样的。”
“借得够吗?”
“……”
这事都传到业外了?她听谁说的?
还是思维有点滞涩,居然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林玉婵又说:“去年此时,义兴满屋子烂账,你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没见你这么借酒浇愁过。”
苏敏官严肃抗议:“不是借酒浇愁,是借酒筹款。我喝人家也喝。只要别人比我醉,我就能说得他们掏钱袋。”
他嘴上硬,心里却闪着过去的画面,和她清脆声音描述的不谋而合。
那时候他连三百多两的海关罚款都交不出来,但日子过得可充实,学学船,练练枪,跑跑单子,训训小弟,发展发展下线,没事逗逗小股东。在他的职业规划里从没出现过“歇业”两个字。
现在呢,他手里攥着万余两白银的单子,肩膀压得沉重不堪,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蒸汽机,只知机械运转,连带那记忆里“广东号”的光辉都暗淡下来,成了甩不掉的累赘。
而且……确实好久没见到她了。
他轻轻叹口气,闭目微笑道:“撑过这阵子就好了。到时我给自己放个假。”
马车轮子轻微响,窗外传来各种关门闭户的声音,让人十分有想休息的欲望。
林玉婵低声,慢慢说道:“我和容先生商量过了,博雅虹口分号本年的净利润,都可以借你。八百两算他,八百两算我,总共一千六百,都放在我的保险柜里,你明日派人来取。如果要汇兑,也可以写票据。”
马车从小弄堂跑进大马路,四周平地起风,带得车厢外的篷子呜呜飘动。临近宵禁,街上巡捕大声清场,喝令那马车夫:“跑快点!”
车夫答应,扯着缰绳赶紧加速,车轮颠簸,苏敏官躺在车厢里,脑袋震得嗡嗡响,挣扎坐起来,车厢又狭窄,直不起身。
最后还是勉强半卧下,枕着个软软的东西,不知什么材质的垫子。
林玉婵自己也有点微醺,无奈地看着自己腿上枕的那个散着酒气的脑袋,问:“为什么不跟我开口借?”
苏敏官睁眼,眸子里朦胧水雾,看到上面那精致的小脸蛋,小嘴唇不满地紧绷,像拉紧的弓弦。
为什么不跟她开口?他也说不太清。也许是觉得跟小姑娘借钱难以启齿,她的积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最好她一点也不知道其中艰辛,然后某一日,轮船毫无征兆地驶来她眼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料她却快了一步。说是“和容先生商量”,其实多半是她说服了容闳,一起当这个冤大头而已。
苏敏官嘴角浮起苦涩的一笑,回答她:“怕你趁火打劫,骗我一半股份。”
“哎唷,蒙您抬举,开始防我了。”林玉婵莞尔,“好啊,拿股份换更好,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苏敏官闭上眼,打个呵欠,低声长笑,“我要是第一个找你,然后被你扒得皮都不剩,后面的友商有样学样,都来分一杯羹,我这些债主全变股东,转日李先生就得派人来暗杀我。”
林玉婵从怀里抽出个帕子,丢他脸上:“擦擦。”
醉成这样了,逻辑还这么清晰,还能跟她半真半假的逞口舌,果然是欠社会毒打。
冷不丁,又听他声音暗哑,说:“谢谢。”
她问:“一千六百两够吗?还差多少?”
不够。
苏敏官将七分醉发挥成十分,假装没听见。
但她没那么好糊弄。过了片刻,又听到那个清脆的小声音,俯低了些,犹豫开口。
“其实还有个招,不知你肯不肯用。”她声音轻轻的,在窄小的车厢里回荡,动听得像小夜莺,“广州的有钱商贾大都捐官,方便做事,你也知道。这里也一样。我打听过,如今的顶戴明码标价,从五品同知只要两千两银子,四品候补道员也只要六千两。不论贩夫走卒,给钱就行。如果……如果捐个虚衔,换个身份再去贷款,中国钱庄,基本不会有人敢拒……”
她语气有些不安,小心选择措辞,“我也只是随便听来,随便说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苏敏官笑笑,轻微地摇头,感到她的气息落在自己脸上,细细的,暖暖的。
“是条路子,多谢你想着。”他话音带酒气,也换成轻柔的声音,说,“不过,不行……我发过重誓,永不入仕,不考试不做官……别告诉别人,秘密……”
林玉婵讶异,从没听他说过。
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两颊明显绯红,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扫着眼窝下方,整个眉骨上下也都泛红,给他的容色平添三分缱绻昳丽。
她问:“是天地会的规矩?”
可明明记得他说过,以前有个十三行商人会党,姓吴还是什么,直接花钱捐了个上海道台,然后在他的任上,小刀会揭竿起义,把上海县城占了好几个月。
苏敏官轻轻摇头。太阳穴似有一双千斤坠,将他的意识往黑暗深处推,口齿中的话语逐渐脱离了思考的边缘,成为本能的袒露。
“不是……不是天地会规矩,是我自己的……敏官人生有三戒,‘不入仕’排第一位……”
林玉婵更是失笑。这是小时候被逼学八股太痛苦,逆反到现在?
抑或是被哪个不靠谱算命先生坑了?
她看着他那抿着的、漂亮的唇,笑问:“那另外两戒是什么呀?”
苏敏官忽然半睁开眼,眼中微光如残月,清冷而透彻。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了一瞬,然后移开,轻声答道:“娶妻,生子。”
然后在小姑娘瞬间惊愕的眼神中,挣扎起身,横冲直撞地奔那车厢门。
被她一把抓住衣袖,“干什么?”
他回头,带着十足狂妄的醉意,笑道:“现在你可以踢我下去了……或者赏个脸,让我自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