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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2 / 2)


这年头肯吃西药的中国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层贫民,有些糊里糊涂把洋人当菩萨,整村整村的信教,对着耶稣像三跪九叩,对洋教士说一不二,看得比皇上还神圣。

那时他以为,她也是这类傻瓜中的一员。

不过这个印象很快改观了。他发现,这姑娘对洋人的东西有一种选择性的迷信。其中规律他暂时还没完全摸清。

林玉婵听到“西药”两个字,也并没有像上次似的两眼放光,只是笑笑:“我都好啦,不用吃药。”

来到大清这么久,她早就发现,此时的西药也并非万能。生理学和化学仍在摸着石头探索,西医体系也并不完善,也有很多吃死人的虎狼之药。

不过在眼下的中国,肯试西医的病人一般是疑难杂症、病入膏肓,不管吃不吃药,吃什么药,最后结局都是一命呜呼,自然也看不出所谓药效如何。

她上次只是运气好,得的是疟疾,奎宁又恰好是循证过的疟疾克星,这才捡回命。

所以林玉婵给自己制定的保命之策就是,除了像奎宁这种她熟悉的特效药,别的药一律少吃。小病小灾争取都靠体质扛过去。

她见苏敏官不置可否的样子,又放软声音,说道:“我真的好了,你摸摸,早不烫了。”

他笑着伸出手,待要触到她额头,忽然眼眸一垂,又规规矩矩缩回去。

“丫环说,请大夫花了一两半银子。”他低声问,“真倒?”

林玉婵嘴角一抽,还是坚决点头。

沉没成本,不能往心里去。

苏敏官于是开了窗,轻轻把那碗黑汁洒到外面草丛里。倒一半,忽然好奇,拿回来,碗边在自己舌尖点了一点。

一张俊脸瞬间皱成一团。他轻轻呸一声。赶紧摆好五官,理解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把剩下的药汁也泼出去。

林玉婵激动得心潮澎湃。终于有人跟她同流合污了!

她得寸进尺,可怜兮兮地在床上哼哼。

“你去跟周姨说,我要洗热水澡。让她去买个大桶,再辛苦也要给我洗上一回。”

以前怕累着周姨,现在她病刚好,决心娇气一回。再不洗真要馊了。

苏敏官忍俊不禁,问道:“不怕闪了阿姨的老腰?”

林玉婵又犹豫:“唔……”

这不仅是良心问题。合同规定,周姨万一有好歹,医药费她得全出。万一半身不遂,后半辈子她养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问:“你平日点冲凉?”

苏少爷从童年带来许多小资产阶级毛病,也是几天不洗就难受,有时候她去找他,明显看他全身洇水汽,手指尖软软的,指甲顶端白到透明,慵慵懒懒的样子,完全是刚从温泉里出来的模样。

话音刚落,才发现这话未免有点涉隐私,以大清标准来看,太不规矩了。

不过话出口也不能吃回去。她将错就错,天真托着腮,作洗耳恭听状。

苏敏官果然被她问得有点不好意思,眉梢诡异地红了一红。

他说:“我自有办法。”

“传授一下嘛。”

苏敏官被她问得无法,才道:“平日自己在屋里冲,旬日往盆汤,沪上人孵混堂,听说过没?”

林玉婵琢磨一会儿,半个身子弹起来,惊喜道:“有公共浴池?”

他点头,“比广州多些。我中意紫来街的亦园。人少,有单间。清晨赶头汤,干净,不过唔平,好贵。”

林玉婵瞬间觉得全身毛孔都在躁动,艰难地掀开被子,低头找自己的鞋。

“在哪来着?紫来街对吧?有咩注意事项?该带几多钱?”

贵就贵点,让她洗一次,保准立刻百病不侵。

苏敏官吓得站起来,赶紧把她往回推。

“抱歉,只收男客,没有女的。”

林玉婵:“……”

苏敏官看她心有不甘的模样,狠心补充一句:“整个沪上都没见过收女客的。”

林玉婵气个倒仰,半晌,咬牙:“包一次场,估计多少钱?”

他忍俊不禁,笑道:“亦园你肯定包不起。至于那些低档次的……”

他趴上床沿,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想想平日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敢包么?”

林玉婵还真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不拘小节的底层男同志,浑身黑泥,辫子上浮着油,一身皮肤病性病湿疹脚气寄生虫……

希望破灭,一切回到原点。林玉婵颓然躺回去,疯狂怀念过去宿舍里那忽冷忽热的淋浴头。

苏敏官莞尔,站起来,给她收拾桌上的账簿手册,忽然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排荷包,以及荷包上面一本正经的各种慈善名目,细细碎碎的笑了许久。

有这等闲心,无怪把自己折腾出高烧来。

他拉开门,唤周姨。

“买个木桶,烧水,给林姑娘冲凉。”他说,“我在,正好帮忙。”

周姨在咕哝几句听不清,大概是“病还没好”之类。

苏敏官:“药浴,药浴懂吗?治病的……放几片葱姜进去就好……放心,我等广东人都这样啦……”

他说话的语调有天然的权威感。周姨真信了,答应一声就转身。

苏敏官微笑推门进,林玉婵已经跳下床,头重脚轻地扑到衣柜旁,翻箱倒柜预备毛巾。

还转头嗔他:“你当煲汤?还放葱姜?要不要加再川贝枸杞?”

苏敏官:“还要猪肉洗净飞水,隔水炖两时辰,滋阴退热,宁心安神。”

林玉婵收了笑容,正色朝他一礼。

“受累你帮忙,多谢。”

苏敏官不理她:“怎么不近前些再谢?没诚意。”

林玉婵说实话:“怕熏着你。”

他笑出声:“实话说,没什么味道。”

林玉婵不依不饶,揭露他:“趁我睡着的时候闻过!”

他故作冤枉:“丫环看着,怎么可能。你问她呀。”

林玉婵:“……”

很好。又一个未解之谜。不指望在他嘴里听到实话。

他见她无话,笑道:“我去烧水。”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等他出门,来到书桌前,翻看账册和工作日志。

几天积压的事情不多,都被苏敏官处理得很妥帖,“待办事项”打了一个个小勾。

几张客户的收条他代发了。毛掌柜的货款他也垫付了。账册里夹了张借据,几行漂亮字迹下面贴心地留出了空白。

林玉婵从抽屉里摸出印泥,爽快在那空白处签字画押。

另外还有个人财务的记事簿。其中那三十两银子的“荷塘月色”,被他打个叉。

标注:“已被洗坏,非丫环过错,惜哉。”

林玉婵心疼片刻。相信他这句“惜哉”是出自真心。她整个家底儿都记在这本子上,倒不介意让他看,反正再没有值钱东西。

抽屉内还有几封信件,都是这段时间送上门的。苏敏官好奇心有限,封着口的都没拆。

她翻出小刀,一一划开。

容闳送了贺卡,上有英文花体“早日康复”,并几斤水果;旧房东婆媳两人托人递的条子,说上海最近地价涨,问她明年若要续租,请尽早谈妥;另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信,来自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

信中语句是典型的洋人体:教士口述,通译落笔,字迹优美,文法不通。

但意思很简单:感谢林小姐和女教士奥尔黛西小姐的努力,松江府无名弃婴已获救治,除了肺部或有损伤,目前生命无碍。请林小姐抽空前来拜访,安排女婴落户受洗事宜。

林玉婵高兴得活蹦乱跳,好似一桶热水兜头浇下,把她淋个神清气爽。

她跑到厨房,把那信怼到苏敏官眼前。

“小白小白,苏虾女活了!”

苏敏官正守着一大锅洗澡水无聊,见她撞来,首先故意捏鼻子。

“有话好好说。”

看了那信,他反应没那么夸张,只是微露赞许之色,随后问她:“你打算让这女仔受洗?”

林玉婵想了想,很大方地说:“洗吧洗吧,洗秃噜皮都行,反正没有这些教士她也活不成。而且……”

她小声,不好意思:“而且我也养不起。”

苏敏官逗她:“养小孩很容易的,请几个月奶娘,然后添双筷子的事。以后你这里也热闹。”

林玉婵亲切建议:“我觉得义兴有点阳气过重。你这么懂,不如你上。”

她也住过几年孤儿院,大孩照顾小孩,太清楚熊孩子的破坏力。

这时候周姨回来了,买了大桶,而且居然还真顺便带来一斤生姜,招呼林玉婵“药浴”。

林玉婵欢呼。

苏敏官帮着将热水备好。周姨连声感激赞叹,说有个壮劳力就是不一样。

苏老板事务繁忙,随后跟她告别,教她:“放水的时候拔木塞子就行了,记得慢慢拔。”

然后临出门,他忽然转回,好奇问:“刚生下的女仔多大?什么模样?”

林玉婵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就去孤儿院,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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