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什么?”
林玉婵恍恍惚惚的,油灯的微光照在苏敏官小少爷的半边脸上,勾勒出年轻而清澈的眉眼。往日那种柔和而有分寸的气质倏然不见,全身上下散发着锋利而凛冽的味道。
他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神色,欠身回礼。
她喃喃道:“不对,金兰鹤不是已经死了……”
英勇就义,身首分离,人头被官府高高挂起,跟她对视了大半天,她连那张粗犷的脸上哪里有血迹都记得清清楚楚!
空降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这刺目的红,那残酷的场景深深刻在她的噩梦里,她永远不会忘。
“天地会匪首金兰鹤”。
难道真如民间传说,什么金兰鹤死而复生,鬼魂到处捣乱,闹得满城风雨……
可苏敏官神智清明,完全不像鬼魂附体的样子啊!
她心中蓦地划过一个很武侠的剧本:年轻有为的武林盟主,九死一生逃出反派魔掌,死的只是替身……
——这剧情太复古了,不该发生在大清啊!
这一串胡思乱想都在一瞬间。苏敏官正在快速吩咐:“两个出入口都有人守着。大家拿出力气,卸掉墙砖,从靠江一侧出去。时间紧,别耽搁——对了,叫我敏官。混成这样,莫讲排场。”
众人轻声齐应,拖着伤病累累的身子,地上找到木棍铁片,开始徒手拆墙。
轻飘飘的噪音弥漫整个库房。死气沉沉的空气被搅出涟漪。
苏敏官又蹙眉,问:“怎么只这么点人?”
先前那络腮胡子叹口气答:“其余的兄弟们时运不好,已被送上船,说是卖到秘鲁去了。唉,清廷歹毒,要咱们命不说,还得要我们客死他乡,永世回不来!”
苏敏官神色阴暗,点点头,不再说话,火`枪柄倒转,开始撬砖缝间的灰。
他卸掉一块砖,这才注意到林玉婵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嘴都忘记闭上。
他忍俊不禁。这乱入的妹仔真是给今日带来好大乐趣。
他好心解释:“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乱葬岗,被这姑娘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以为她鬼附身,出了好一番丑。
今日阴错阳差,终于找回脸面,把她也吓了回去。苏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帮忙。赶在旁人发觉以前溜出去,你还能回齐府睡上后半夜的觉。”
林玉婵混混沌沌地摇头,魔怔似的重复:“金兰鹤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脑袋……”
“金兰鹤是名号,不是一个人。”他身材匀称,力气却不小,徒手卸下半块墙砖,一心二用地给她扫盲,“天地会分五祖五房,金兰郡代指广东;康熙年间总舵主陈近南号仙鹤,因此后世会众以鹤为尊。金兰鹤便是广东省分舵主的名号,传到我这里是第七代。官兵不识,以为是人名——喂,别愣着,帮忙啊。”
林玉婵乖乖蹲下,跟着苏·敏官三世·洋行买办·金兰鹤七世·天地会广东分舵主·鸽子笼解放者·小白少爷,一道搬砖。
大雨滂沱,雨点敲在泥坑里,响声隆隆震耳,完全盖过了这里敲墙装修的噪音。
她问:“你这个舵主做多久了?手下有多少人?”
苏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这些。其余的,去年起义失败,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几个。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脑袋挂在城墙的那位金兰鹤,是我家旧交,我称他世伯。我家获罪之后,全凭他庇护,我才得以平安长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伤重而死时身边无人,只好传衣钵给我,让我联络兄弟省份的会众,以图东山再起。”
林玉婵问:“那,你又为什么在怡和洋行……”
苏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复明又不能变银子出来。我得吃饭啊。”
他说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后,却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了那颗挂在城头上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自责地发现,自己对那人的感情,并没有跟林玉婵叙述得那么深。
提起“反清复明”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其他会众那样热血沸腾。金兰鹤总说他太过年幼,还不能理解这四个字中的血海深仇。
他机关算尽,骗了洋人骗茶商,走到今日这一步,多半也只是为了“责任”两个字而已。
责任尽完以后呢?怡和是不可能回去了。从现在起,他一无所有。
他掐灭这些想法,满不在乎地指指自己腰间的火`枪,微笑道:“喏,这便是金兰鹤的信物。你拿着它,你也是金兰鹤——哎,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着,今日人救出来,我就挂印走人。你不是心水洋枪吗?我送给你。”
林玉婵哪敢接这茬,转而问:“你是十三行的少爷,你家怎么会交往……反清人士呢?”
苏敏官反倒讶异,笑道:“阿妹,你真是广州人么?过去十三行里,半数的商人都是会党。因着十三行是纳税大户,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很少追究——我以为人尽皆知呢。”
林玉婵:“……”
大清果然要完了。
她捋了捋思路,忽然说:“但是你没遵守他的嘱咐,你还是留在了广州。”
苏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只是念及旧交,临走时想冒险凭吊一下世伯……”
后来的事林玉婵猜也猜出来——凭吊就凭吊吧,谁知意外在埋乱党的坟堆里发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还破天荒的滥发好心,预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标,长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里治病。结果被官兵盯上,刚踏出教堂就被绳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婵严正指出,“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叛匪!”
“你好像并不惊慌。”苏敏官有点诧异,打量她片刻,“后悔赎我了?也不像。”
寻常人听见谋反两个字就发抖,她怎么好像还挺兴奋?
“我点解要惊?”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人民首要的历史任务,你们才是进步的力量!”
她刚说完就捂嘴,瞬时脸红一片,腮边热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粘在嘴巴里。
历史政治背多了,这些话简直是条件反射说出来的。一激动,还讲的普通话!
不会、不会触发什么蝴蝶效应吧……
好在苏大舵主具有相当的“历史局限性”,眼下环境又实在不适合学术清谈,这几句胡言乱语他一个字没听懂,当然也懒得屈尊下问。
“讲白话。”他死要面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婵赶紧乖乖点头,下一刻才反应过来:
客家姑娘多不缠足,而她的口音毕竟和百多年前的粤语有些微差别,他大概一直把她当客家人……
苏敏官随即收起笑容,告诉她:“不过托你的福,坐了几日牢,倒让我听到风声,说有一批被捕的会众并没有全死,不少被官府和行商勾结,准备卖到海外去当劳工。我欠世伯良多,总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再说。”
砖墙连着一小块石基。苏敏官的一双手没跟着闲聊,迅速从□□袋里倒出一掌药粉,小火点亮,烧灼片刻,石块焦黑,他轻轻一个肘击。
簌簌几声轻响,砖墙被他击出一个小洞,凛冽的空气夹杂着雨滴,一阵阵涌了进来。几个人轻声欢呼,凑在洞口大口吸气。
一道闪电,照亮了洞口那些污渍满脸的面容。
林玉婵用手挪开地上的碎砖,抬头问:“接下来,你们要去哪?”
苏敏官抿着嘴,仿佛没听见。林玉婵待要问第二遍,醒悟过来,住了口。
炮灰死于话多。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时,哗啦几声响。砖墙被大雨一冲,根基松动,众人合力,终于敲出一条可以通人的生路。
外面是河滩,火光明灭,有人值守。
苏敏官轻声道:“贩猪仔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这些应该不是官兵,而是乡里雇的团练。阿妹,你方才说,王全带了几多人?”
林玉婵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来个家丁保镖。”
顿了顿,又机灵地补充,“原是准备等你偷了秘方之后佯追的,没带多少武器,多是棍棒之类。”
苏敏官朝她一笑,命令会众:“注意安全。”
众人早就做好准备,抄起木板铁条等杂物,鱼贯而出。
林玉婵突然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