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盛宣怀坐在会议室主位,十指相对搭在桌沿,官腔十足地讲话,“这些年,大家辛苦做航运,代表我大清颜面,在江上海上与洋人争利。其中辛苦,李督抚尽皆深知。华人航运之艰难局面非一日之弊,既有洋行打压,又有地方官府短视,收取沉重厘金,使诸位不得不悬挂外国旗或租雇洋船、参股西洋公司,又引发一系列问题……”
众船商洗耳恭听。
苏敏官观察这个年轻的幕僚。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但显然是这间会议室里混得最好的一个。他毫不掩饰财富和?地位,帽子上缀的明珠至少千两银子,手上的扳指约莫有钱买不到。但他举止雍容缓慢,虽然张口就是各种生意经,但从气质上来看,已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官”。
他不禁闪念。盛宣怀发表的这些演讲,到底只是给李鸿章传话呢,还是有他自己的野心?
盛宣怀几句话,精准击中了大家最艰难的软肋,使人不由得心生感激,原来自家的难处,官老爷知道得这么清楚……
少数想得多的,却略带不满地交换了目光。
既然官府都门儿清,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而且近来变本加厉地截查收税,又是几个意思?
“高桥沙船”的朱老板沉不住气,抢着说:“五年前,小人和这位苏老板,还有其他几个船商,就曾联名递请,想要改组西式轮船公司,至今没批复。敢问盛大人,今日可否给给准话儿?”
盛宣怀笑道:“当时下官还未入李大人幕府,不知此事。但想来两宫也是不可能批复的。若是组建西式公司,咱们中国人不谙管理,还是不免要聘请西人,乃至邀西人入股,是不是?漕运是国家大事,岂能让外人染指?两宫太后是着眼大局的人,自然不能有求必应……”
苏敏官微微冷笑。
说白了,漕运这“利”,不能全落在民间商人手里。
果然,盛宣怀慷慨激昂,继续道:“李大人和下官经缜密研究,认为我大清的航运业,须得官民抱团,团结一致,方能和洋商一决高下。民间商人财力有限,单靠官府又尾大不掉,生出诸多冗杂事宜。所以,解决方法在于四?个字——官督商办!哎,官督商办。官府给船运业施以便利,辅以政策上的优待,减少内耗;商人则以资金船舶入股,自负盈亏,与官无涉。这么着,相当于朝廷给你们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比什么西式公司更好做?这项决议,下官已与不少相关人员商议过,获得了一致同意。如?此一来,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至为洋人尽占,大大利于国计民生。而到时,诸位作为商董,也可成为开启新风气之首脑,留名青史……”
席间响起低低的嗡嗡声。好吃好喝招待了好几天,这利顺德酒店果然不是白住的。
盛宣怀满面笑容,拍一拍手,让人拿出一沓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分发给各人。
《轮船招商公局试办章程》。
洋务运动轰轰烈烈搞了十年,搞出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等大项目,大笔投资已然不敷。朝廷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商界,以商养军,渐收利权。
简而言之,光“自强”还不够,还要“求富”。
轮船招商局,就是“求富”第一炮。
要想通过航运赚钱,第一步,就是扫清水路上的障碍,翦除竞争对手。
洋商暂时除不掉,但小小的本国船商总得有点眼力见,自觉点,别再跟官办船行争利,别给朝廷拖后腿。
《章程》规定,所有在沪船商,可将自己的船舶资产附予新成立之招商局,也可带资入股。股份较大之人,经公举入局,可以作为商董,在主要港口协助经营业务,相当于私营老板变成国企员工,薪金待遇如?下……
众船商读了没几句,众说纷纭。
“哎,盛大人,我有几十艘沙船,三千多号水手,官府都收啊?”
沙船在蒸汽主导的航运时代早就式微。能给这些老旧过时的沙船找到接盘侠,“高桥沙船”的朱老板求之不得。
盛宣怀笑着答疑:“轮船招商局,当然是以轮船为主。李大人说了,沙船又慢又不稳当,收购之后,你们自行处理,以后别让他在江面上看见。”
言外之意,花钱买断你们的事业,以后敬请改行。
郑观应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发言。
“如?果不愿依附入股呢?”
因?着同是官身,盛宣怀站起来,朝郑观应一拱手,笑道:“那……那李大人当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正翔,你可想好,将来的大清轮船招商局,除了有漕粮专利生意外,还得得到朝廷贷款,低价拿地兴建码头货栈,而且还免征厘金——这么优惠的待遇,到时民间的‘野鸡船’,怎么跟官办的轮船竞争?当今大清所面对的,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官为大伙着想,真心建议诸位精诚合作……”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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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宣怀事务繁忙,一番动员演说过后,就告辞离开,言明诸位老板如若愿意合作,欢迎到三层套间详谈。
“高桥沙船”朱老板当即就跟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
“你看这章程,”有人指着其中一页,小声道,“说是招商入股,咱们商人只有出钱的义?务,却没有经营的权力。要是赚了还好说,赔了可找谁去理论?”
又有人道:“那也没得选哇!人家都明说了,不附招商局,以后都是‘野鸡船’,洋人灭不掉,先灭你!——嗐,船运这行干不得啦,改行吧!起码拿了朝廷银子,是个善始善终!”
又有两人离开,去找盛宣怀签字。都是拥有大批沙船的。
只有郑观应,小厮送上烟酒果品他一概不要,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笔。
“苏兄,”他忽然提起细弱的声音,微笑道,“一起回上海?”
苏敏官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郑观应:“太古洋行的收购价,比他们高三成。”
人往高处走。轮船只不过是他的副业之一。就算要把创业的成果变现,也不如?找个出价高的买家。
他朝苏敏官拱手,起身离开。
苏敏官忽然叫:“郑兄。”
他找出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吹干,折起来。
“能帮我带封信吗?”
郑观应微微蹙眉,那意思是,你不也马上回上海?干嘛使唤我?
苏敏官微笑:“金桂轩班的‘杨猴子’杨月楼要来津献艺,我已定了后日大观楼的戏票。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