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听赫德说过许多次,京师风气?保守,洋货难得。虽然每年都有奇珍异宝进贡到宫里,但?那?些生活中的机巧玩意儿——衣袜、眼镜、胰脂、玻璃杯、洋皂之类,市面上反倒少见。偶有售卖,价格比沿海翻倍。
林玉婵决定每样买一些。要去拜见官太?太?,准备点礼品万无一失。
当然什?么礼品都比不过一封封银子?。但?她没那?么阔绰,也就耍点小心思,带点时髦洋玩意儿凑数。
也不问苏老板有没有空。他刚刚推掉一个局,肯定不是要在家里睡觉的。
于是两人?来到南京路。上海经济尚且萧条,洋货铺子?倒了一半,好?歹有几家开业的。
上海人?推崇洋货之风旺盛,中产以上家庭无不以拥有几件进口物品为?荣。放眼望去,货物种类繁多。而且由于百姓消费能力下降,不少铺子?里倒积压了一些好?货,挂了打?折牌,无人?问津。
八音盒、洋纸烟、表链、羢布巾、玻璃玩器、火柴、香皂、锡器、南洋燕窝……
林玉婵自然眼光高,苏敏官从小也在顶尖洋货里泡大,寻常俗物看?不上。
两人?走了半条街,挑挑拣拣,买了一对红毛自鸣报刻打?大钟碗通花铜壳表、一打?进口棉袜、两罐糖蜜、几瓶古龙水、还有一瓶杀虫药片,花了不过六七十银元。
“应该能把京城官太?太?哄得很高兴。”苏敏官思忖,“到时嘴甜点,别瞎打?抱不平,别跟钱过不去。”
他难得嘱咐一句。林玉婵说那?当然。她就是去帮奥尔黛西小姐救孤儿院的。别的一律不多掺和。
洋货店定位高端,做派十分文明,伙计们笑脸相迎,任由顾客拣选,不论?买与不买,都恭敬迎送,绝无白眼,购物体验很是优秀。
伙计见这两位有说有笑的,认定是新婚小两口,当然不会煞风景地提醒注意风化,反倒贴心地把人?请进内堂。
“太?太?您看?。这是西洋‘铁裁缝’。有了它,做针线活不费眼,比旁人?快十倍!不敢放外头,怕被人?乱试乱摸,今儿特意给您拿出?来……”
林玉婵好?奇地试用脚踏缝纫机。
这真?是当前的稀罕物。虽然很笨重,没法带到北京当礼物,但?以后?给自己备一台,改改衣服什?么的,不用跑裁缝铺了。
伙计又招呼苏敏官:“少爷您请坐。敝号货品齐全,橱柜里的只是小部分。还有些稀奇难见的物件,眼下头寸紧,不敢多进货,都列在这册子?上。如果您需要,小的可以去洋行订货,保准三个月内到港……”
苏敏官笑道:“这倒不需要。”
虽如此说,还是认真?查阅,看?看?最近有什?么斗异矜奇的新鲜玩意儿。
前台有客,伙计热情去招呼。
林玉婵从缝纫机上下来,也凑过来看?,笑道:“嘻嘻,有望远镜。”
职业习惯,偷偷比对价格,比博雅通过渠道拿到的批发价高一倍多。她心里大大舒坦。
为?了照顾顾客文化水平,样品目录图文并茂,看?起来赏心悦目。在林玉婵看?来,像是博物馆的展品手册。
忽然,她眼尖看?到个不认识的手绘商品图。
“这什?么鬼……”
刚扫一眼底下介绍,忽然,苏敏官双手一顿,啪的把册子?合上。
紧接着伙计冲进来,一把将册子?薅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太?太?您早说,您原来也识字,对不住……污您的眼,该死该死,学徒不懂事,怎么把这本拿来了,回头小的训他。来来少爷小的跟您细讲……”
林玉婵莫名其妙,眼看?那?伙计把苏敏官拉到角落里,窃笑着,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她蓦然开窍,脸上一阵阵发热,视野里金星乱冒,脑子?里呜呜呜飚过一列大火车,喷着蒸汽横扫千军,把她整个人?撞得风中凌乱。
这才1864年!
就有这么先进的玩意了!
她完全不知道!
她真?是个皮薄馅大的21世纪土包子?!
俄而,苏敏官朝她走过来,脸色有些古怪,提起刚买的一包零碎。
“阿妹,走吧。”
林玉婵轻轻磨牙,头重脚轻地跟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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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半里地,偷眼侧瞄,只见苏敏官也不时偷偷看?她,跟她目光一触,又迅速朝前看?路,抿着嘴角,忽然脸颊一红,神秘莫测地笑一笑,眼中带着很明显的遐思之意。
不知谁家庭院里,两只小狗互相追逐,光天化日地摞在一起。
林玉婵深吸口气?,找片没人?的围墙根,蓦地停住脚步。
“小白同志你态度端正点!”
苏敏官低头,半垂眼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把她看?得全身?发毛。
“你看?懂了?”他单刀直入地问。
林玉婵耳根爬上酡红,仰起头,郑重警告:
“我、不、要。”
“嫌贵?”苏敏官眼角弯弯,用恰到好?处的低音量,告诉她,“不用你掏钱。”
林玉婵瞪着眼,攥紧拳,死死盯着他,坚决表示:“我!不!要!”
还知道贵!为?什?么那?么贵还卖得出?去,就是因为?那?玩意,那?个“西洋肾衣”,19世纪的时髦洋货,它!
是橡胶做的!
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洗洗晾晾就行!
打?死她也不赶这个时髦!
苏敏官失望地叹口气?,可怜巴拉看?着她,眼中柔柔的一汪水。
“阿妹……”
林玉婵不为?所动,拔腿就走,走得飞快。
她哪根筋搭错了,今天拉他来逛街,还去洋货店!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关?不上了!
直到回到博雅小洋楼,苏敏官和她一起,把买来的东西打?包装箱,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始终觉得他在走神,每分每秒都笑得不怀好?意。
最后?他无奈,微笑着妥协:“好?啦,你不喜欢就不要。紧张兮兮,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林玉婵扭着手腕,觉得有点抱歉。为?着自己那?点苛刻的标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当和尚啊。
其实已经很近似现代那?种产品了……
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他后?背。
“到港三个月。”她声音小得自己听不见,自己都被自己羞红脸,“定一个看?看?模样?”
苏敏官面孔微僵,细细的声线侵入他脊梁,让他周身?一颤。
随后?他轻轻哼一声,拿开她的双手,低头,给她的背囊里塞进最后?一件外套,修长的手指轻动,认真?系紧袋口。
“我、不、要。”他学她语气?,高风亮节地说,“不是正经人?用的东西。”
林玉婵:“……”
忍着吧。该!
苏敏官低低笑起来,转身?拥她入怀,带着些压迫的意味,温热地吻下去。
隔着两层衫,手指抚弄她后?背,顺而向下,惩罚似的轻轻一掐。她弓起身?,不满地咕哝一声。
“办完正事,别太?贪玩。”他抵在她耳边,威胁的语气?,“不许迟回,否则……”
林玉婵不禁莞尔。
自从她宣布了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后?,小少爷云淡风轻,陪她买东西陪她收拾行李,一句挽留不舍的话也不肯说。
直到现在。
她问:“否则怎么样呀?”
苏敏官鼻尖蹭她鼻尖,笑意一闪即逝,答得十分冷酷绝情。
“对赌协议。否则若博雅年底盘账时你不在,我就当利润不达标,我直接去收你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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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质的刀叉叮咚作响。船行颠簸,玻璃杯中的甜利口酒左右摇曳,酒液中映出?变幻的烛光。
林玉婵铺开雪白餐布,用力切着五成?熟的烤牛排,见识着洋人?轮船头等舱的待遇。
头等舱不对等闲华人?开放。不过有赫德和奥尔黛西小姐作保,“水妖号”船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接纳了这个东方乘客。
挤在三等舱里的华人?,只能自带干粮饭食,通铺和厕所一墙之隔,就着茅厕的味道吃饭。
而头等舱里,每天三次点心,两顿正餐,餐后?有苹果和糖饼,蜂蜜和热牛奶无限供应。吧台上的调料足有七八种——油、醋、青酱、椒盐、卤虾酱……
而且因着船运价格战,船票史无前例的便?宜。从上海到天津,头等舱船票只要十块银元。
林玉婵决心每天五顿吃够本,争取让宝顺洋行多亏几块钱。
但?牛排吃了一半,就有点食不下咽,思绪飞回了那?泛着淡淡臭气?的孤儿院。
她默默盘算。还有一天航程。到北京又要花一天。然后?……
“露娜,“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林玉婵对于奥尔黛西小姐的日常传教已经基本免疫,甜甜一笑,不走心地附和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