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最后通牒,“我数三下,选一件!”
这姑娘眼下未着寸缕,隔门跟他一问一答,距离三尺半,她怎么做到思维清晰淡定自如的?!
林玉婵生怕他真发火,只能迅速做出选择,裹上苏敏官的中衣,衣襟几乎绕到后背去,然后将袖口卷几层,露出双手腕,再用力扎紧腰带。
毕竟天冷,穿多点没错。
然后收起脏衣,低着头推开门。
面前横着个高大阴沉的身躯。
她讪讪笑道:“好啦。”
苏敏官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暗光,好像一尊鲜活雕塑,又好像暴雨来临前,那蕴藏无数天雷地火的滚滚乌云。
林玉婵悄悄低头看,裹得挺严实啊。
领口空荡荡的,但也不?低。底下只露一双小腿,光脚。他又不?是没见过。
她忐忑向?旁边绕一步。
他喉头一滚,也跨一步挡住,刚硬蛮横,如同要拿人的巡捕。
林玉婵小声说:“我……我入水之前擦了一遍,身上没有脏东西。桶里水应该干净的,而且还热着……唔……”
眼前一暗。苏敏官一把紧抱住她,胸口闷回了那莫名其妙的絮叨。
小姑娘头发半干,被她拢顺,驯服地贴在脑后脖颈,滑溜溜的手感。穿着他的衣服,隔一层薄棉布,肌肤柔软得像豆腐,往外散发着湿热气,仿佛轻轻一吻就会化掉。她不知道这副模样有多诱人,还敢让他等?那么久,想象那么久……
苏敏官收紧双臂,用力感受一下那绵软的身体,然后猛地将她放开,耳根燥红,逃进盥洗室,砰的关上门,咔哒上闩。
林玉婵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摸摸脸蛋。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门闩打开,一团白睡裙丢了出来。
“自己的东西不拿好。”
声音已然忍无可忍。
再咔哒锁上。
她捧着小睡裙,偷偷一笑。
她也不?是圣光普照的大好人。尤其是每次性命攸关的冒险之后,体内都升起胡作非为的冲动,特别想化身小作精,在那规矩繁多的大清铁笼子里尽情撒欢。
拿捏着分寸,逗他。看男人热血上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当然事后也懊悔。明知这是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
但也真刺激。
她飞快整理自己,爬到小窄床上,待要熄灯,又想苏敏官一会儿出来不能摸黑,灯给他留着。
于是将小煤油灯挂在对面墙上,上床盖被,面朝里。
…………
一晚上的紧张危险,在湍急的长江里滚了一圈,现在身体恢复了,神经还绷紧着。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竟无法入睡。
迷糊听到盥洗室门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苏敏官将盥洗室收拾好,站着往她的方向望了一会儿,熄了灯,放在床头桌上,然后开门走人。
可过不?多久,门又被推开。他的脚步声直接到床边,轻轻坐在她身侧。
林玉婵屏住呼吸,全身汗毛微竖,不?敢动弹。假装睡熟。
苏敏官也有意压着气息,不?扰她,也没动。
好在一场热水澡下来,喷嚏是止住了,他的气息很是均匀。
墙上的挂钟均匀走秒,声音也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轮船缆绳拴在码头上,粗糙如铁的浸油麻绳,和?硬如石块的木桩相互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枯燥响声。那声音顺着缆绳,沿着船壳,一路固体传声,分毫无损地传到林玉婵所在的床板上,钻入她的耳朵,让她愈发清醒。
夜晚的长江风浪大,寻常小船泊在燕子矶,也许会颠簸得不?成样子;但露娜一艘钢铁轮船,静静停着,也不?过是微微摇晃而已。
这摇晃的幅度,平时几不?可查,但此时却也突然明晰起来。窄窄的小床如同摇篮,载着林玉婵左左右右,让她忽然意识到,在床上维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原来是件挺艰难的事,得微微用力撑着,才能保持平衡。
被子底下,一只胳膊悄悄拱起,抵消那股摇晃的力。
她觉得苏敏官微微转动身体,呼吸的节奏忽然紊乱了一刻。
血液瞬间上头。他不?会发现她一直在装睡吧……
转念一想,不?,他做贼心虚,应该怕她发现一直在旁边窥视才对。
她不怕被看。深吸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呼吸频率接近熟睡的人。慢慢的,长长的。
可是心跳却愈发快速,越是有意屏气,呼吸越是粗重,到后来自己把自己憋得有点缺氧,终于喉头一松,大大出一口气。
这喘气的声音绝不?像是深度睡眠。只听苏敏官有点慌乱地站起来,离她远了些,呼吸声渐淡。
突然,不?知是谁,似有似无地发出一声笑。
钟表秒针声、轮船缆绳声,还有船外的汹涌水声,突然集体消失了。林玉婵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嗤嗤笑个不停。
他发现我发现他发现我在装睡了……
苏敏官靠近,也轻声认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在的?”
林玉婵忍不?住转过身来,和?他一起放纵大笑。
边笑边质问:“怎么还不?走?”
苏敏官深吸口气,眸子在黑暗里微弱闪光。
“你让我走哪去?”他弯腰打开她的铺盖,从容地在地上铺褥子,“船工通铺全满了。你说,我是枕在兄弟们腿上睡呢,还是抱着三个拖鼻涕的小孩睡?”
林玉婵脸颊骤烫,恨不得钻枕头里不?出来。
舱内的蒸汽渐渐散去,冰凉的夜晚渗进来。她裹紧厚棉被。
一只温热的大手从被子底下钻进,精准地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拉出来。
她本能地缩手,被他坚定握住,手指一热,让他大大方方吻了一下。
她全身一颤。过界的危险感再次涌入心头。
“我……”
“安心睡。”
苏敏官把姑娘的小手塞回被子,卷一团衣服当枕头,蜷腿卧在地铺上。
然后怕她不放心似的,轻声加一句:“我今天很累了。”
林玉婵:“……”
什?么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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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习惯单独入眠的人,身边突然多了个喘气的,其实很难一下子适应。
林玉婵就属于这种。闭着眼睛睡不着,听着身边匀净的男人呼吸声,全身升起一种应激性的警惕燥热,好像几万年前她那躲在洞穴里的祖先隔空警示:睡啥睡,快跑!
林玉婵翻个身,半睁眼,看着地上那个蜷缩着的颀长身形,默默告诉自己那进化不?太完全的本能意识:没事啦,不?是隔壁部落来吃人的。
然而,本能要是那么好忽悠,那也不?叫本能了。
她辗转反侧半天,终于把苏敏官也吵醒了。
“阿妹……”
他坐起身,声音疲惫,温和地问:“怎么了?”
林玉婵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已经累了一整天,还吵醒他。
她说没事,决心再也不?翻身。
苏敏官却也睡不着了。犹豫许久,坐上床沿,低头拂她耳畔头发。
“绞索缆绳的声音很刺耳,”他轻声说,“透过地板传到我耳朵里,放大许多倍。”
林玉婵不吭声。
“地板太冻,那点薄铺盖完全隔不?得冷。”
“还有,我伸不开腿,脚快麻了。”
昨晚还在威风凛凛,握着枪,指挥胜利大逃亡的草根船老大,此时委屈巴拉,抱怨一句接一句,俨然变回了娇生惯养的豌豆小公主。
林玉婵受不了他那柔软的声线,不?情愿地往墙边扭一扭,让出半张床。
其实也就伸一只胳膊的距离。
谁让这救人计划里有她一份呢。船上人口剧增,弄得苏老板无处可去,她也难辞其咎。
倘若她没能乘这艘轮船,假如苏敏官是独自面对是否救人的抉择……
她不多想,慢慢掀开被子一角。
苏敏官立刻停了唠唠叨叨,沉默好一阵,才故作轻松,低声问:“真的?”
林玉婵心里说,你就装吧。
嘴上甜甜的:“你不?是很累吗?快睡啦。我不?扰你。”
他立刻遵命,小心翼翼钻了进来。
几乎是立刻就贴上一条微凉的手臂。蒸汽客轮舱室狭小,床上睡他一个都嫌摊不?开。小姑娘贴着墙,假装自己是一幅人像画,然而也藏不住身上线条起伏。
男人的呼吸立刻粗重起来,身体一点点升温。贴着他的那只手臂显得格外冰凉。
偏偏她还语气轻松,愉快地进行睡前提醒:“就睡觉哦,不?许做别的。”
“好。”
苏敏官低声答应,转身揽过她的后脑,克制地吻了吻她额头,算是结束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然后闭眼躺平,半分钟。
“怎么,”他又出声,忽然低低一笑,有点好奇的口吻,侧头在她耳边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可做?”
林玉婵耳根瞬间就热了。
这是在考她吗?!
还是,难道他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