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爷一听他开口就觉不对。说好的冤大头呢?
鼻孔出一声气,就要告辞。
“……那是我熟人的小孩。我付双倍价。”
苏敏官不慌不忙,说完最后一句。
胡二爷捻着胡子笑了,这还有点意思。
他自己拉个椅子坐下,习惯性地随口吩咐:“先来个苏州《挂枝儿》吧。”
等待的工夫,他打量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若他所言为真,寻常人遇上这事,想赎回熟人之女,一般也是先到牙人市场上打听。市场有市场的规矩,谁肯平白给你答疑解惑。等千辛万苦打听出来,女孩早就被转手不知几遭,也许已在几百里外。有的都已经开始接客了。
眼前这位小老板倒是简单粗暴。不知怎么居然能收买花妈妈,直接找上他。
省去了不少无谓的口舌和时间。
双倍身价,开口也很有诚意。
但胡二爷还是微笑拱拱手,表示抱歉。
“符合您描述的女娃,倒有那么三五个。但买主定金已付了,我们做生意的,讲究个诚信。您若有意,回头小的再给您寻合适的。敢问老板尊姓?”
熟人之女什么的,听听就行,这年头哪来如此温情挚友。胡二爷以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种上来就要求一大堆的,多半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于是允诺给他寻找,也算是给花妈妈一个面子。
不料对方完全不买账,抿一口茶水,撂下杯子。
“赔双倍定金。三倍身价。”
胡二爷依旧笑着摇摇头。
生意做到他这份上,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口碑和招牌。
“人跟货一样,都是买定离手。您看着也是道上人物,必定也能理解。除非皇上下旨要人,否则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好伐?”
“四倍。”
胡二爷眉毛一抬,刚拈起一个瓜子,又掉了下去。
难道真是个虚张声势的冤大头?
“看来真是熟人女儿啊。”胡二爷狡黠地一笑,声音刺耳,“不小心沦落风尘,实在可怜呢。老板跟你那位朋友,交情很不错吧?——哎,小先生,怎么还不弹琴呐?”
既然交情不错,那就该不吝花钱。四倍身价算什么,还不是把人当货物,太没诚意了。
起码得按照大家闺秀聘礼的标准来吧?
胡二爷满眼暗示,笑着嗑瓜子。
一边打量这个从容稳重的年轻人,悄悄给他相面。
没在福州路出现过,约莫住租界。这不奇怪。但凡有点法外事业、又跟官府没有牢靠关系的,哪怕多花租金,也要猫在租界里,轻易不进城。
不过,也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
“五倍。您的口碑也就值这个价。”苏敏官依旧很耐心,眼神犀利,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我的预算有限。敲竹杠请适可而止。”
胡二爷站起身,吐出瓜子壳。
“小兄弟是个爽利人。这次爱莫能助。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派人来找。我给您熟客价。”
说毕,堆着笑拱手。
今日也不算白跑一趟,认识一个潜在的生意伙伴。只是曲儿没听到,有点遗憾。
“小人还有局,先告辞……”
胡二爷蓦然话音一顿,两只手僵在半空。
脖颈后面冰冰凉。一柄金属管,撩开那条油亮的辫子,抵在两节脊椎之间。
然后是轻轻的、拨动枪栓的声音。
胡二爷一瞬间脸色青白,全身血液都凝固。
“你……”
刚才他只顾跟“冤大头”较劲了,压根没注意周围!
何时进来另一个硬茬子?
还有,那个拨弄琵琶的“女校书”哪里去了??
“不要回头。”
面前的年轻人好整以暇。甚至,胡二爷觉得自己错了眼,还看到他朝自己身后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赞许之意。
苏敏官起身,踢开脚下的琵琶。
“唔好意思,我讲过好几次,预算有限。”
胡二爷一瞬间的反应已经告诉他,此人并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绿林首脑。一个小地头蛇而已。
瞧瞧,腿已开始抖了。
小姑娘姿态不错,枪管的位置也正正好,吓唬人足够。
胡二爷全程没见到她的脸。不用担心她以后被找麻烦。
他朝对面轻轻一眨眼,温柔提醒:“小心,别打碎这里的瓶子。”
林玉婵紧攥枪柄,胳膊笔直,紧张混合亢奋,想象自己是电视剧里的女特务,脑海里一遍遍过着苏敏官教过的持枪注意事项。
小少爷也真信任她!
只排演了半小时,连个热身都没有。刺激是刺激,可……可万一对方鱼死网破……
她紧紧抿着嘴唇,回敬一个催促的眼神,意思是速战速决。
苏敏官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胡二爷,柔声道:“不怕哦。”
把个老谋深算的胡二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以为遇上了变态杀手。
当然,胡二爷若真敢撕破脸,苏敏官也有准备。不过在上海地界上,他还是愿意入乡随俗,能动口就不动手。
预算有限。子弹也要钱呢。
“不要回头。”他慢条斯理地再次命令,顺便挑拨离间,“花妈妈已把你的两个保镖带去吃花酒了。喊也没用。”
胡二爷瞬间冷汗直下。他没得罪花妈妈啊!凭什么算计他!
他终于意识到今天遇上狠角色。后颈的枪口被他体温焐热,顶得他头皮发麻。
赶紧服软:“可以卖的,小人赔定金,拼着口碑扫地,也要给您把人给抢回来……”
“晚了。谁让你贪。”
苏敏官走近两步,熟练地上手搜身。
摸出一袋零钱,两百多银票,几张文书信件,一个宝石珐琅鼻烟壶,一本艳诗集。
他略略翻开那诗集,指尖拈一块桂花饼,咬一口,读一句,摇摇头,嫌弃文理不通。
胡二爷压低声音,色厉内荏道:“持枪抢劫,我会报官。”
“谁稀罕你这点钱?”苏敏官把诗集本子丢在桌上,其余物件收进自己怀里,“明日此时之前,小孩送来,我依旧出双倍身价。你的这些零碎物件,一并奉还。”
胡二爷干巴巴问:“送、送去哪里?是府上……还是此处?”
苏敏官给他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
他眼睫一抬,目光和对面的小姑娘对视一瞬,嘴角一翘。
“送去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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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走佬!”
林玉婵刚收了枪,苏敏官挽过她的手,迅速出门。
胡二爷只要稍微多走几步,就会发现他那两个身高体壮的保镖从人,并没有在喝花酒,而只是找了两个凳子,坐下来抽口烟。
两人从侧门出,横跨福州路,迅速闪进一个小弄堂。
留下花妈妈和胡二爷,两人打架去吧。
此处不是天地会地盘,一切小心为上。
天色已暗,弄堂里乌漆嘛黑,流莺十几家,几对不上税的野鸳鸯露天胡来,你侬我侬。
林玉婵心里砰砰跳,客串雌雄大盗的兴奋感迟迟不褪,好像刚拿了个奥运会金牌,只晓得嘻嘻傻笑。
“我刚才姿势不错吧哈哈哈……我给你讲我差点扣扳机了哈哈哈哈……”
苏敏官忍了两秒钟,伸一只拇指,按住她的唇。温温软软。
“好了,明天等人送来就行了。”他低声说,“也许送来不止一个。你记得那姑娘长相吧?”
她点点头。他手上还有瓜果香气。
忽然又说:“那个人的辫子好油啊,我的枪管差点滑开,嘻嘻……”
苏敏官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把她用力一揽,胸膛堵住那张叭叭小嘴。
因着跑动,他心跳也快,但迅速回复正常,一下一下,十分沉稳。
“回去再说。”
小嘴压根没被堵住,林玉婵用力一转头,继续总结:“不过还是手抖了,幸好他没察觉……哎以后还是要多加练习……”
苏敏官忍无可忍,捞过她后脑勺,蓦地欠身,鼻尖擦过她鼻尖,双唇停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上方。
她满口茶香,被他气息吹散。
林玉婵吓得噤声,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曜石般眼睛。
“别、不在这里……”
“接着说啊。”
他语气带威胁,嗓音暗哑而放肆。
小红嘴唇微微张着,半寸之内,低头就能吮到。他闭上眼。
林玉婵耳根滚烫,脚底平白发软,慌忙闭嘴保平安。
苏敏官轻声一笑,在她脸蛋上轻轻一啄。
“茶围赏钱六元。”他压着呼吸,在她耳边细数,“小孩身价十元,翻倍二十。本人出夜工,工费十五元一口价。一共银元四十一块,不超你的预算。林姑娘,麻烦先结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