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看到何伟诚就来气。虽说他是广东分舵硕果仅存的几位骨干之一,她总共没见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拖苏敏官后腿,不是劝他光复大明,就是揭他没烧香的老底,十足老顽固。
何伟诚无奈地看着她,觉得这“小神婆”比起头次见,长大了许多。
她懂得了客套,懂得了礼数,稚嫩的脸蛋上看得出风霜痕迹。
但那那双清澈眼中依旧有明显的戒备,城府还没修炼到家。
“姑娘,”他尽量友好地一笑,颤巍巍指着对侧板凳,“坐。”
何伟诚不到四十年纪,五十多岁相貌。几次不成功的起义在他身上留下许多伤痛。他的右手仍别扭地垂着,在猪仔馆里饿丢了的肉,已经不可能完全长回来,整个人瘦骨嶙峋,像个撑衣服的架子。
走在街上,他就如同那千千万万为糊口而出卖力气、透支健康的劳工苦力一样。体面人会绕着走,好心的摊主会多给他盛几个馄饨,官兵巡捕会对他不屑一顾,因为这具身体明显榨不出任何油水。
没人会想到,这样的人也曾经是“逆匪”,被官方描绘成赤发卷须凶神恶煞,好像他发个邪功就能动摇大清根基。
“您有什么事,我会如实转达。”林玉婵没坐,尽量礼貌地说,“时候不早,您若要回浙江,还得赶快动身。”
何伟诚苦笑:“姑娘怪我抛弃敏官,转投江浙分舵,是不是?诚叔我身份有疑,洗不清,至今是通缉犯,平日不敢进城,只能窝在乡下。我其实……很惦念他。”
他指指桌上一个小布包。包里露出几捆麻绳,拴着些熏肉。
林玉婵心里冷笑。惦念他还给他使绊子。
她笑道:“要不等他醒了,这话当面说?东西当面给?否则我只怕转述不到位,他不信呢。”
何伟诚笑着摇头,稀稀拉拉的胡子在脸上飘。
“你果然新入会,不知往事。”他指指自己右手,“我的胳膊,是为他挡刀废掉的。”
林玉婵抿着嘴,点点头。
她问:“要派人叫醒敏官吗?”
何伟诚局促笑笑,摇头。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姑娘,其实也不必叫他,有些事不好当面讲……我知道敏官心里大约也恨我,但诚叔确是把他当我自己的孩子,若有害他的意思,祖师爷在天上不容。以前并没有事事顺着他,怕他走入歧途而已,他虽然也不容易,毕竟年纪小,我是长辈,不能坐视不管,总要担起些教导的责任。也许我教导得并不是太好,但我确实为他好,没有别的花花心思……”
何伟诚的语气小心翼翼,说的话却又理直气壮,别别扭扭的讲了半天,主题只是三个字:“为他好”。
林玉婵觉得这语气有点似曾相识。她记得以前在高中,一个高考的学姐被她父亲偷偷改了志愿,哭着要跳教学楼,老师校长来劝解的时候,那糊涂老豆就是这副模样——心痛加无奈,翻来覆去的辩解:“我怎么会害她呢?我希望她过得好啊!”
上了点年纪的人,总以为自己多活的那些岁月,是千金不换的陈年老汤,非要装好罐,打好包,光鲜亮丽的塞给后来者。却不料那里面装的东西,可能早已发馊变质了。
“可是,”何伟诚忽然抬眼,嶙峋的眉骨跳动,挤出一个笑,“姑娘,那日我听你一席话,才算有点明白,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们老的也许不该多嘴,毕竟我们这辈子也都碌碌无为,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成……”
林玉婵诧异地抬头。
“……而敏官至少能干出点事。如今连村里乡里都有人知道义兴,说有商人买了外国轮船,修修自己开起来,要航在长江里,航出大海,让洋人都追不上,给咱们中国人扬眉吐气……我听到这消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点怕的……唉,我知道这孩子没学坏,只是跟我们老一辈不一样而已。但他要走别的路,我也没法帮他……
“姑娘也许知道,上任上海道台吴健彰,是我们洪门的人。他如今退隐乡下,种地为生。我去找了他,并一些小刀会的遗老,我们都决定,应该再给敏官试一试的机会。
“这是一千两银票,上海县内钱庄随时汇兑。我们老兄弟都穷,卖了些薄田才凑出的,望他不要嫌少。”
何伟诚翻过包裹。几块熏肉下面,压着个皱巴巴小信封。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朝林玉婵拱一拱手,用力推门。
“阿叔留步!”她突然回神,追到门口,“您来一趟不容易,这里有客房,您歇一夜,明日我让敏官亲自道谢。”
何伟诚摆摆手,笑道:“算啦。我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见面怕是又要吵起来。他从小不服我管……烦你去通报伙计,借我一艘小船,泊在浦东老地方,明日派人去取就好了。林姑娘,告辞。”
林玉婵亲自将他送到码头,看着那佝偻的身影上了小船。自己抓着那小信封,寒风里出神半天。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年长者用经验给后人铺路,少有失败。
然而时代在变化。短短几十年,珍贵的人生经验变得一文不值,积攒了一肚子的智慧变质出了馊味。他们被飞速变化的世界裹挟着,被迫在那光怪陆离的新海洋里挣扎探索,很多人就此沉了下去。
小船解缆,载着老一辈那无处诉说的悲凉。船尾托着破碎的月光,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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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苏敏官早早就醒,前一日的迷离神色无影无踪,回复了冷漠深沉的常态。
他听了林玉婵的叙述,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接过那带熏肉味道的银票,说:“有劳了。”
他自觉前一日酒后失言,难以收场,于是祭出了惯常的防御策略,假作无事发生。
他梳洗清爽,穿了平日少穿的深绛色长袍,带着些年关底的正式感,又显得客气疏离。
苏敏官随手把玩桌上的陶瓷笔架,公事公办地请示林玉婵:“管你借的款子,有两种去处。一是正常写借据,为期一年,利息每月三分六——我知道这高于市价,年末银根吃紧,钱不好借,其他债主都管我要高利,我无话可说。二是你可以选择正价认购义兴股份,不便宜,八百两只能购得五十分之一。我是不会折价的。”
尽管是债务人,但他也没一丝退让之态。他语气强硬,眼神犀利如鹰隼,只是在桌子后面挺拔一坐,就给她无形的压力。
他从没在林玉婵跟前这么咄咄逼人过。以往只有跟对手过招时才会这样。
前几日还把她蛮横拉进怀里拥抱的人,转而戴上面具、冷若冰霜,林玉婵一瞬间有点委屈。
犹如一根细刺扎在肺腑上。她想问,我做错什么了?
但她知道,在了结广东号之前,他大概没心思谈私事,已经全身心转入工作狂模式。
转念想,以后迟早遇到像他这样的神级对手,这次就当磨练心态。
她努力调整心态,嘴角带一丝笑,问道:“这次肯出让股份了?”
苏敏官微微一笑。笑容比她的熟稔得多。只是眼如寒星,愈发冷峻。
“我也不想白付那么多利息。我会劝你增持股票。我们双赢。”
但吃下广东号以后的义兴,股价更是高度溢价。苏敏官明确表示,若要持股,她必须高位接盘,不给折扣。
“林姑娘,”没等她盘算半分钟,他便欠身施压,“十点钟你还有事。别忘了。”
林玉婵飞快盘算。现在增持股票确实有点不值。
每月三分六的利息,到年末,也可以白拿回将近一半本钱,相当于躺赚。
当初她软磨硬泡要持股,一是对自己创业信心不足,想给自己上个保险;二是不敢持有太多现银,怕被贼惦记。
不是非要占苏敏官便宜。
不过也算是无心插柳。她当初三百两银子磨来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如今已经值一千六百两,回报率超过百分之四百。
此后的一年,义兴的营业额主要用来还债,利润前景黯淡,股价多半会下滑。
她不仅不想增持,还想把那二十五分之一给高位套现呢。
不过当初跟苏敏官谈判入股的时候,有一个条件就是“限制转让”。毕竟当时他是有求于她,破格给予的福利,不能让别人也白占这便宜。
林玉婵打定主意,说:“借款。不入股。”
“我就知道。”
苏敏官立刻将写好的借据推到她跟前,不带感情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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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换了一沓字迹优美的借据。保险柜全空,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
再加上诚叔雪中送炭来的最后一千两,义兴的资金链终于接上,苏敏官赶在最后时限之前交了款。
然后他便消失在公众视野里,不论是友商还是竞争对手,还是洋行银行,谁也摸不清他的动向。
林玉婵找过一次,义兴那边直接闭门羹,伙计们万分抱歉,说老板现在不方便待客。
天气寒冷,她气得原地呼白烟。
她于是把那个反复无常的狗男人抛在脑后,专心忙自己事业。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在钻牛角尖。不过会解决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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