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的夫人姓潘,沈阳汉军旗出身。潘氏另有个妹妹,嫁个地方官,去年调来上海剿长毛,可惜水土不服,刚上任就去世。潘氏妹妹生了遗腹子,遗憾又没养活。一下子老公孩子全没,成了孤零零寡妇。
这做姐姐的姐妹情深,闻讯立刻启程来上海陪伴妹妹,打算再等家里男丁请假赶来,处理完这边事务,便一同接这妹妹回娘家去。
京里的人,局气仗义。这些八卦也是马大姐跟潘家厨娘混熟以后,从她那里听说的。若换个人问,马大姐一准儿守口如瓶。
马大姐最后叹气:“你瞧这些贵人金饽饽,平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着神仙般日子。可银子也买不来长命百岁。这潘家夫人连死丈夫儿子,成了没脚蟹,就算锦衣玉食,每天不得以泪洗面?对了,我听说啊,她前阵子乱了心神,天天做法事,又人生地不熟,倒被那假和尚尼姑骗去不少钱财。据说还想去礼拜堂,请那洋人教士给她讲经,叵耐男女授受不亲,只得罢了。其实就算是西方的洋神,那手里的生死簿也是写好了的,能给谁开恩呢?”
马大姐在异乡经营小吃铺,悲欢离合见过不少,倒看得通透。
林玉婵跟着唏嘘一阵,结了账,另附五成小费,道谢离开。
-----------------
肚里的北京小吃还没消化完,林玉婵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中午刚过,她行色匆匆,来到徐家汇天主堂。
高大的天主堂建筑旁边,立着一座清秀洋楼,屋顶也挂十字架。楼门口钉了木牌,写明这是英国某女子教会。
两个穿黑裙的中国女佣在院中洒扫。另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洋女子,正弯着腰,捡拾地上掉落的栗子。
她生着褐色卷发,身材高瘦,穿着包裹全身的花丝绸洋裙,袖子长长,遮了半个手背。一排玳瑁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下,倒比中式立领袄还要遮得严实,把她的下巴顶得总是微微抬起,让她垂着眼眸看人。
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家财丰厚,却没有嫁人,立志献身上帝,从上海开埠起就住在这里。
她是最古板的一类维多利亚时代老姑娘,对礼仪的讲究几近吹毛求疵。
所以,尽管奥尔黛西小姐就在近前,但林玉婵还是敲敲栅栏门,先招呼女佣。
“两位姐姐,我找奥尔黛西小姐……”
果然,奥尔黛西小姐对这份谨慎的礼貌十分满意,直起腰,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用标准牛津腔英文说:“噢亲爱的露西,又来进行慈善捐赠了?请进。”
奥尔黛西小姐来华二十年,对中国人的偏见只增不减,认为他们都是需要被放牧和拯救的可怜小绵羊。
她从不记得中国人的名姓,而是热衷于给他们起英文名——而且经常记不住,每次换一个。
林玉婵记得,上次自己来的时候,好像还叫洛蒂……
尽管如此,她对奥尔黛西小姐讨厌不起来。
因为她是真善良:照顾麻风病人、收留难民、投喂乞丐、救援被宗族迫害的孤女和寡妇……
她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继承了巨额遗产,全都撒在了中国。如今她的身家大概只剩十几个农庄,并且一半还在挂牌变卖当中。
“与其让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堂兄弟把这笔钱挥霍掉,”奥尔黛西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不如把它还给上帝,拯救俗世的可怜人。”
当然,远在欧洲大陆的各位奥尔黛西先生对此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咒骂那些立法者鸦片抽太多,为何要给女子以限定继承权,万贯家财都让她糟蹋了。
奥尔黛西小姐的洋楼里有不下十个中国女佣,都是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瘦马。洋楼里没那么多活干,女佣们做了洗礼,没事就学圣经,个个倒背如流。
她还曾去偏远山区传教,被人当成西洋妖怪,差点打死,幸得当地官府营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她当庭宽恕了所有打她的村民,伤痕累累回到上海。亲友来信催促她回国休养,她拒绝了,说:“我的使命在东方。”
《北华捷报》曾经连续一周连载她的事迹。于是当林玉婵选择捐赠自己的“慈善基金”时,还是叩了奥尔黛西小姐的门。
别人她不敢说,奥尔黛西小姐绝对会把她的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而且奥尔黛西小姐在上海扎根日久,交际圈广泛。林玉婵的那些太太客户们得知卖茶的善款来了这里,都会无条件赞同信任。
乖巧的露西·林朝奥尔黛西小姐欠身为礼,笑道:“抱歉,今天不是捐款的日子。下月一日才是。”
“噢,那你来干什么,我亲爱的洛蒂?”奥尔黛西小姐惊喜笑道,“你终于想通了?我今日正好有空带你做洗礼……”
无奈的洛蒂·林赶紧推辞:“不不,我还在等一个启示的梦。”
慈善就是慈善,万不能把自己也折进去。
否则不仅她自己别扭,也太对不起奥尔黛西小姐的一片真心。虚假的信仰跟骗婚有什么区别。
奥尔黛西小姐微微失望,但也不以为忤。她知道中国人的性格顽固,热衷偶像崇拜,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皈依上帝的。她有的是耐心。
“那么洛蒂,进来坐坐。我正好写了一些新的宣传小册子。我不信任约翰的翻译水准,你可以帮我校对一下语法。”
-----------------
林玉婵陪奥尔黛西小姐喝了下午茶,侍弄几盆花,又给她读了一章拜伦诗集,总算把这阿姨哄高兴了,不动声色切入正题。
“……一个可怜的、有身份的寡妇,或许想找您聊聊……未必会皈依,但至少她需要一些心灵上的疏导……”
作者有话要说:婵婵:为了签个单子我容易吗我_(:з」∠)_